成都。
气氛与数日前凌迟钟会时那般肃杀悲愤不同,今日的朝堂,更多了几分胜利者的威严与一种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凝重。文武百官分列两侧,鸦雀无声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门方向,等待着那个曾经与大汉隔江对峙数十年的敌国君主,如今已成阶下囚的孙皓。
龙椅上,皇帝刘璿正襟危坐,经年累月的历练与接连的胜利,已让他眉宇间沉淀下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。他的身侧稍下位置,大司马诸葛瞻安然端坐,眼帘微垂,面色平静如水,仿佛即将到来的并非一场戏剧性的朝觐,而只是一次寻常的奏对。
“带孙皓上殿——” 宦者尖细悠长的唱名声打破了沉寂。
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,伴随着踉跄的脚步声。很快,两名身材魁梧的羽林卫押着一人步入大殿。来人正是孙皓,他依旧穿着那身被囚禁时未曾更换的、已然污秽不堪的吴主袍服,头发散乱如草,面容因多日的囚禁与愤懑而显得扭曲憔悴。唯有那双眼睛,燃烧着不甘、屈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。
他被强行按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殿中众臣的目光,或鄙夷,或审视,或带着胜利者的怜悯,如同无形的针刺,让他浑身不自在。
刘璿按照事先与诸葛瞻议定的流程,率先开口,声音沉稳,带着帝王的疏离:“阶下所人,可是孙皓?”
孙皓猛地抬起头,死死盯着刘璿,又猛地转向一旁安坐的诸葛瞻,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哑癫狂的大笑:“哈哈哈……刘璿!诸葛瞻!汝等窃国之贼,也配在朕面前端坐?!这皇宫大殿,本是……不对,是你们伪汉!是你们伪汉僭越之地!”
他挣扎着想要站起,却被羽林卫死死按住,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,声音愈发尖厉,如同夜枭啼哭:“朕乃大吴皇帝,受命于天!尔等不过是趁朕……趁朕一时不察,勾结内贼,行此卑劣篡逆之事!陆抗!还有那帮吃里扒外的狗贼!朕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!还有你们!诸葛瞻!你父子世受汉恩,却行王莽之事,总揽朝纲,欺凌幼主,你诸葛家满口仁义道德,实则男盗女娼!刘璿!你这昏君,认贼作父,将这江山社稷拱手让人,你有何面目去见你刘氏列祖列宗?!”
污言秽语,恶毒诅咒,如同决堤洪水,从他口中喷涌而出。他痛骂陆抗和四大家族的背叛,诅咒诸葛瞻是权奸,讥讽刘璿是傀儡,将蜀汉朝廷的胜利全然归咎于阴谋与背叛,对自己过往的暴政却只字不提,仿佛他才是天下间最大的受害者。
殿中群臣闻言,脸上皆露出怒色。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先帝时期,对诸葛亮心怀敬仰的老臣,听到孙皓竟如此污蔑诸葛亮父子,更是气得浑身发抖,几欲出列斥责。
然而,作为被攻击核心的诸葛瞻,却始终面沉如水。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状若疯魔的孙皓,只是静静地听着,手指轻轻在座椅扶手上点了点,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与眼前喧嚣全然无关的事情。
直到孙皓骂得声嘶力竭,气息不稳,暂时停歇下来喘息时,诸葛瞻才缓缓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掠过孙皓那因激动而涨红扭曲的脸,转向龙椅上的刘璿,微微躬身。
“陛下,”诸葛瞻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盖过了孙皓粗重的喘息声,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孙皓骤逢巨变,心神激荡,言语失序,亦是常情。此刻与他理论,无异于对牛弹琴。臣观其形神涣散,恐已难辨是非。强行论罪,或迫其认错,并无实际意义,反失我大国气度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以一种处理公务般的平和语气说道:“不如,先为其在成都择一幽静别院,妥善安置,供给用度,令其暂居。待其情绪平复,心神稍定,能够冷静思考之后,再行召见,届时再论其过往得失与日后安置,亦不为迟。陛下以为如何?”
诸葛瞻这番话,完全跳出了与孙皓进行无谓口舌之争的层面。他没有反驳,没有斥责,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怒气,只是用一种近乎“医生诊断病人”般的冷静,将孙皓的歇斯底里定性为“心神激荡”、“言语失序”、“难辨是非”。这不仅是一种极高的政治智慧,更是一种对失败者精神上的彻底碾压——我甚至不屑于与你争辩。
刘璿心领神会,立刻颔首,朗声道:“大司马所言甚是。孙皓,你且暂退下去,好生静养思过。待你心平气和,朕再与你言语。”
“不!朕没疯!朕清醒得很!诸葛瞻!你休要假仁假义!刘璿,你这……”孙皓闻言,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,再次嘶吼起来。
但这一次,羽林卫没有再给他机会。两名卫士得令,毫不客气地架起他,不顾他的挣扎咒骂,径直拖出了大殿。那凄厉不甘的声音,渐渐远去,最终消失在宫门之外,只留下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,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、属于失败者的疯狂余味。
处理完孙皓这个插曲,朝堂的气氛为之一松。刘璿目光扫过群臣,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,声音也高昂了几分:“江东初定,陆抗将军及江东顾、陆、朱、张四姓,深明大义,弃暗投明,使我大汉兵不血刃,尽得江东之地,拯救万民于水火,此乃不世之功!当重重封赏,以彰其德,以励后来!”
他看向诸葛瞻:“大司马,依你之见,该如何封赏?”
诸葛瞻早已成竹在胸,出列奏道:“陛下,右车骑将军陆抗,本为江东柱石,归汉以来,屡立奇功。此次更是以其威望,主导江东归附,避免刀兵之祸,功在社稷,利在千秋。臣建议,进封陆抗为‘吴乡侯’,并命其都督江东诸军事,假节,总揽江东军政,安抚地方,推行新政。”
“吴乡侯……”刘璿沉吟片刻,点头认可。这个爵位名称颇有深意,既点明了陆抗平定江东的功绩,又以“乡侯”暗含了对其故吴身份的微妙界定,同时“都督江东诸军事”的实权职位,则是对其能力和忠诚的最大信任与倚重。“准奏!即刻拟诏,派使者速往建业,宣示陆将军!”
“陛下圣明!”群臣齐声附和。对于陆抗的封赏,无人提出异议。其功绩、能力,以及诸葛瞻对其毫无保留的信任,都使得这一任命显得顺理成章。
“至于顾、陆、朱、张四家,”诸葛瞻继续道,“其于关键时刻,挺身而出,囚禁暴君,稳定局势,迎接王师,亦是大功。然,江东初附,百废待兴,首要在于安定人心,恢复生产。故对其赏赐,当以厚赐金帛、锦缎、奴婢、田宅等物质为主,彰显朝廷恩宠,使其能安享富贵,并以此带动江东士绅,支持朝廷新政。具体赏赐清单,可由大司农府与少府共同拟定,务求丰厚得体。”
诸葛瞻的策略非常明确。对陆抗,授予象征性爵位和实质性军政权柄,使其成为稳定江东的基石。对四大家族,则主要以物质财富进行安抚,既酬其功,又能将其影响力限制在地方层面,避免其过早过度介入中枢朝政。同时,丰厚的赏赐也能向所有江东士族传递一个明确信号:归顺大汉,不仅能保平安,更能得实惠。
刘璿对此方案十分满意:“便依大司马之言。着大司农、少府即刻办理,赏赐之物,务必从优从速,送往江东,分赐四家!”
“臣等遵旨!”
重要的军政事务议定,朝会又在其他常规奏对后结束。群臣散去,各自回味着今日朝堂上那戏剧性的一幕与关乎天下格局的重大封赏。
而孙皓,则被押送到了成都南郊一处颇为清幽,但守卫森严的宅院中。这里环境雅致,衣食供应不缺,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无论他如何在院中咆哮、咒骂、摔打器物,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高墙和面无表情的守卫。诸葛瞻给他的“冷静时间”,恐怕会比他想象的要漫长得多。在这无尽的寂静与孤独中,往日的权势与疯狂,终将慢慢被时间磨蚀,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空虚。
与此同时,携带封赏诏书与物资的使者团队,正快马加鞭,沿着新畅通的荆襄通道,向着江东建业疾驰而去。帝国的车轮,正在将这新纳入版图的广袤土地,牢牢地镶嵌进复兴的宏图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