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业,皇宫。
夜色如墨,将这座江东帝王的宫阙紧紧包裹。然而,宫墙之内,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天地。无数的宫灯与烛火将一座座殿宇映照得亮如白昼,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灯火下反射着迷离而冰冷的光泽。
殿内,正上演着极致的奢靡。数十名身披轻纱、曼妙婀娜的舞姬,随着靡靡之音翩跹起舞,水袖翻飞间,带起阵阵香风。两旁的乐师卖力地吹拉弹唱,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神荡漾的乐章。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与龙涎香的芬芳,混合着烤肉的焦香和果品的清甜,构成一种醉生梦死的氛围。
吴主孙皓,便沉浸在这片由权力和**构筑的浮华中央。
他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宽大御榻上,身着的明黄色龙袍已然松散,襟口微敞,露出里面精绣的内衬。他的脸色因酒意而泛着不正常的酡红,眼神迷离,已有七八分醉意。左手随意揽着一名容貌娇艳、仅着寸缕的宠妃,右手则握着一只镶嵌着各色宝石、璀璨夺目的黄金酒樽。
“喝!都给朕喝!”孙皓举起酒樽,对着殿内侍立的宦官、宫女以及那些献媚的臣子含糊地喊道,声音因酒精而沙哑,“今日不醉不归!谁若不饮,便是对朕不忠!”
身旁的宠妃立刻娇笑着为他斟满美酒,纤纤玉指拿起一颗冰镇过的葡萄,小心翼翼地剥去皮,递到他的唇边。孙皓张口吞下,顺势在妃子手背上啃了一口,引得对方一阵娇嗔假意的躲闪。他哈哈一笑,志得意满,仿佛这江东千里江山,尽在他这樽酒之中,所有的烦忧、所有的失败,都在这片刻的欢愉中烟消云散。
他似乎真的忘记了。忘记了合肥城下十万大军的灰飞烟灭,忘记了被他自己下令斩首、悬首示众的万彧那圆睁的双眼,更忘记了宫墙之外,那无数在苛政与饥寒中挣扎呻吟的黎民百姓。
然而,记忆总在人最松懈、最自以为安全的时候,露出它狰狞的獠牙。
一曲舞毕,乐声暂歇,舞姬们盈盈下拜,喘息微微。殿内出现了短暂的、略显空寂的安静。就在这寂静的间隙,一名乐师或许是想要调试音准,手指轻轻拨动了箜篌的琴弦。
“铮——”
一个清越、孤高,甚至带着几分凛冽之意的音符,突兀地响起,如同一点冰水,猝不及防地滴入了孙皓那被酒精浸泡得滚烫而混沌的脑海。
这个音符,像一把无形的钥匙,猛地打开了他心底那扇刻意尘封、不愿触及的记忆之门。
他脸上的醉意笑容瞬间僵住,迷离的眼神骤然收缩,闪过一丝如同被毒虫蜇咬般的刺痛和清醒。那酡红的脸色下,一股难以抑制的怨毒和暴戾,如同淤泥下的气泡,咕嘟咕嘟地翻涌上来。
他想起来了。
数年前,也是在这座宫内,他身着崭新的龙袍,刚刚铲除政敌,坐稳帝位,正是意气风发、睥睨天下之时。他召见了当时都督西陵的陆抗。
那时的陆抗,身姿挺拔,面容沉静,眼神清澈而坚定,一如他的父亲,那位让诸葛亮与司马懿都感叹的陆逊。
他记得自己是如何以不容置疑的口吻,强令陆抗出兵,攻打蜀汉的永安白帝城,欲要打开西线门户,建立不世之功。他清晰地记得陆抗跪在殿中,声音平稳却带着金石之质地劝谏:“陛下,西陵之地,乃国之西门,守之为上。蜀汉有备,罗宪善守,贸然兴兵,恐劳师无功,反损国力,动摇根基啊陛下!”
“抗旨!怯战!”记忆中,自己当时是如何的暴怒,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砸在御阶之上,碎片四溅,“陆抗!你身为大将,深受国恩,岂可如此畏敌如虎?莫非你陆家在西陵经营日久,已生异心,不愿为朕所用了吗?!”
他记得陆抗那时抬起的头,脸上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奈和坚持:“陛下!臣之心,天日可鉴!然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不可不察啊!”
最终,在自己的强令和猜忌下,陆抗还是出兵了。结果呢?战报传来,陆抗受阻于坚城之下,苦战无功,最终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,力战被俘!消息传回建业,自己非但没有丝毫反省战略的失误和后勤的匮乏,反而在朝堂之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厉声斥责陆抗“丧师辱国”、“有负朕望”,甚至怀疑其早有降意,故意战败!
一年后,当陆抗在蜀汉被授予高官,正式“降汉”的消息确切传来时,自己是如何的狂怒?他砸碎了眼前能看到的一切器物,咆哮声震动了整个宫殿,下旨将陆抗斥为“逆臣”,削其爵位,并迁怒陆家,进行了一系列的打压。
这件事,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毒刺!一个他“英明神武”生涯中的污点,一个证明他“识人不明”、“被臣子背叛”的铁证!平日里,他刻意不去想,用酒精、用美色、用杀戮来麻痹自己,但这根刺,始终深埋在内,从未消失。
此刻,在这醉意最深、防备最弱的时候,这根毒刺,被那一声箜篌之音,狠狠地搅动了!
“陆抗……陆幼节!”孙皓猛地将手中的金樽狠狠顿在案几上,昂贵的琥珀美酒泼溅出来,染湿了龙袍和狐裘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眼神阴鸷得可怕,里面燃烧着多年积压的羞愤和恨意,“还有你那个死鬼父亲陆伯言!你们陆家,世受皇恩,朕待你们不满!你竟敢……你竟敢降了那西蜀伪朝!还有脸在彼处做什么车骑将军!位同三公!乱臣贼子!无耻之尤!朕当初就该将你陆家满门抄斩,一个不留!”
他的怒吼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中回荡,舞姬乐师们吓得跪伏在地,瑟瑟发抖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宠妃也僵在一旁,脸色煞白。
孙皓的思绪,如同被点燃的野火,从陆抗身上,瞬间蔓延开来,烧向了所有他看不顺眼、视为障碍的江东世家。
“顾家……哼,自诩文华鼎盛,门生故吏遍布朝野,常常对朕的旨意阳奉阴违!”
“朱家……掌握江东不少田亩漕运,富可敌国,却每每在朕需要钱粮时推三阻四!”
“张家……还有那刚被朕处置了的诸葛靓、张悌!全都是废物!无能之辈!”
他越说越激动,越说越偏执,将自己登基以来所有的挫折、所有的失败,所有的“不如意”,都蛮横地归咎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。
“是你们!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望族,江东基石!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指着虚空,仿佛那些世家的代表人物就站在他面前,“是你们互相勾连,结成朋党,掣肘于朕,让朕的政令出不了这建业城!是你们蓄养私兵,贪墨国库,才让朕的北伐大军粮草不济,屡屡受挫!是你们把持舆论,愚弄百姓,才让这江东民心浮动!全都是你们的错!”
他回忆起自己试图推行一些加强中央集权、削弱世家势力的政策时,遇到的巨大阻力;回忆起每次想要破格提拔一些寒门子弟或自己的心腹近臣,都会遭到这些世家出身官员或明或暗的联合反对;回忆起他们那看似恭敬、实则疏离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眼神……
这些记忆的碎片,在酒精和狂怒的催化下,扭曲、放大,最终编织成一个无比“清晰”而“正确”的结论——所有这些世家,都是寄生在孙吴王朝肌体上的毒瘤,是他孙皓成就霸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!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忠于自己,他们只忠于自己的家族利益!
一股极端而血腥的杀意,如同毒蛇出洞,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猛地窜出,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理智。
不能再容忍了!不能再等待了!必须用最彻底、最残酷的手段,将这些毒瘤连根拔起!要用他们的鲜血,染红这昭明宫的台阶,要用他们的头颅,垒砌成他无上权威的京观!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这江东,是他孙皓一人的江东!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!
“来人!”孙皓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杀意而扭曲变形,在空旷奢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骇人。
一名值守的宦官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,扑通一声跪倒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“传……传朕旨意!”孙皓喘着粗气,胸膛剧烈起伏,脸上是一种混合着醉意、狂怒和残忍的可怕潮红,“命皇城司都督……不!皇城司怕是也靠不住!命禁军统领周胤,即刻全身披挂,持朕虎符来见朕!还有,召集中书舍人,立刻拟旨!朕……朕要好好清算清算这些国之蠹虫!”
他要动手了。目标,直指以陆家为首的所有江东世家大族。一场针对自己统治根基的、疯狂而血腥的清洗,即将在这醉意沉沉的深夜,拉开序幕。
他却不知道,他这因醉后狂想而起的杀心,非但无法挽回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江山,反而将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彻底点燃那早已积蓄已久的、足以将他和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冲天烈焰。建业的夜空,星辰隐匿,乌云低垂,仿佛也在无声地注视着,这场由暴君亲手导演的、即将到来的末日狂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