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业的皇宫,从未像如今这般,既金碧辉煌,又阴森可怖。琉璃瓦在春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,朱红宫墙内却仿佛萦绕着化不开的血腥与怨气。
自淮南二次惨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回后,吴主孙皓的性情,便如同脱缰的野马,彻底坠入了狂暴与多疑的深渊。
朝堂之上,昔日还算能维持的君臣礼仪,如今已荡然无存。孙皓常常身着便服,甚至赤足散发便升坐御殿,目光涣散而狂乱,时而放声大笑,时而厉声咆哮。
他无法接受,自己御驾亲征的十万大军,竟又一次在合肥城下折戟沉沙,败在了那个他一度轻视的杜预手中。
这失败像一根毒刺,深深扎入他的心脏,并迅速化脓,侵蚀了他最后一丝理智。他需要宣泄,需要替罪羊,需要让所有人都感受到比他更甚的痛苦。
首当其冲的,竟是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侍奉左右、屡次在关键时刻为他转圜、甚至不久前才为诸葛靓、张悌求得性命的中书令万彧。
那一日的朝会,气氛本就凝滞如铁。一名郡守上表,言及辖内因连年征战、赋税沉重,出现小股流民,请求朝廷赈济,暂缓征调。这本是寻常政务,却不知触动了孙皓哪根逆鳞。
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,抓起案几上的玉镇纸,狠狠砸向那名郡守的方向,虽未击中,却吓得那郡守瘫软在地。
“流民?赈济?”孙皓的声音尖利得刺耳,“朕尚且因战事失利,寝食难安!尔等不为国分忧,反倒替那些刁民张目!是不是觉得朕打了败仗,就管不了你们了?是不是都盼着朕早点死?!”
他血红的眼睛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,最终定格在脸色苍白的万彧身上。
“万彧!”孙皓指名道姓,声音冰冷,“你平日总劝朕宽仁,劝朕纳谏。如今看来,就是你这等‘宽仁’,纵容得上下懈怠,军无战心,才有今日之败!你与那诸葛靓、张悌,是否早有勾结?是不是你暗中掣肘,才致使朕大军无功?!”
这简直是莫须有的指控!万彧浑身一颤,扑通跪倒,以头抢地,老泪纵横:“陛下!臣对陛下之忠心,天日可鉴!绝无此心啊陛下!”
“忠心?”孙皓嗤笑一声,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,“你的忠心,就是让朕一次次损兵折将,颜面扫地吗?来人!剥去万彧官服,革去一切官职爵禄,逐出宫去!永不叙用!”
“陛下——!陛下开恩啊!”万彧的哭嚎声在大殿回荡,却无人敢出一言相救。两名甲士上前,粗暴地架起这位服务东吴数十年的臣子,拖拽着离开了大殿。那身影,佝偻而绝望,象征着最后一点维系朝堂平衡的力量,也被孙皓亲手斩断。
连万彧尚且如此,何况他人?
此后数日,孙皓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的竞赛。今日因奏对时一句话不称意,便将一名侍郎下狱;明日因地方贡品稍迟,便重责刺史;后日甚至因宫中内侍一个眼神躲闪,便疑心其诅咒自己,当场杖毙……建业城中,时刻能听到缉捕、抄家的喧嚣,皇城司的牢狱人满为患,血腥气几乎弥漫了整个帝都。
朝堂之上,人人自危。官员们上朝前甚至暗中与家人诀别,不知今日能否全身而归。奏对时字斟句酌,不敢有丝毫逾越,生怕触怒那尊随时可能爆发的魔神。东吴的统治核心,在孙皓疯狂的自我毁灭中,正加速走向崩溃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血色恐怖下,建业城西,一处看似寻常、实则戒备森严的陆氏别院密室内,一场足以决定江东未来命运的密会,正在昏黄的烛光下悄然进行。
与会者仅有四人,却代表着支撑孙吴政权数十年的四大基石——顾、陆、朱、张。他们皆是各家族中能够决断大事的核心人物,此刻个个面色凝重,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忧惧与决绝。
陆家的代表是陆抗的堂弟,现任族中长老的陆英(即此前与陆抗通信者)。他虽无显赫官身,但在家族内部威望甚高,且是此次与蜀汉联络的关键中间人。他环顾在场三人,率先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诸位,今日之局,想必已无需陆某多言。陛下……孙皓之状,诸位有目共睹。万彧公之下场,便是前车之鉴。今日在座,明日是否还能安坐于此,犹未可知。”
顾家的代表,一位年约五旬、气质儒雅的老者,捋须长叹:“唉……不想我江东基业,竟要断送于此等暴君之手!先主创业维艰,竟至如此!如今朝堂已是修罗场,军中将士亦多怨言,民间更是苦不堪言。我辈若再沉默,非但家族难保,这江东六郡的百姓,亦要随之殉葬了!”
朱家的代表较为年轻,性子也更急切些,他压低声音道:“陆兄,你与你兄长的联络……蜀汉那边,究竟是何态度?此事关乎阖族性命,不可不察啊!”
陆英点了点头,从怀中取出一份抄录的密信,正是此前陆抗与罗宪联名回复的抄件。他并未直接传递,而是谨慎地择要念出其中关键部分,尤其是陆抗对蜀汉皇帝刘璿、大司马诸葛瞻“仁厚睿智”、“知人善任”的评价,以及蜀汉十余年来推行新政,国力蒸蒸日上,百姓安居的景象。
“……兄长在信中明言,蜀主待其甚厚,授以左车骑将军实权,与罗宪公并列,共督荆州军事,信任有加。大司马诸葛瞻更是……有经天纬地之才,其新政不过十余年,便使蜀中面貌焕然一新,非虚言也。”陆英念到这里,顿了顿,看向众人,“兄长为人,诸位深知,绝非妄言虚饰之辈。他既如此说,蜀汉气象,可见一斑。”
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。蜀汉的形象,通过陆抗的信,与眼前孙皓治下的东吴形成了惨烈的对比。
张家的代表,一位面容清癯、目光炯炯的中年文士,此刻猛地一拍大腿,虽控制了力道,仍发出沉闷一声:“还犹豫什么?!难道要等孙皓的屠刀砍到我等脖子上,再后悔莫及吗?君视臣如草芥,则臣视君如寇仇!孙皓失德至此,已不配为君!我等世家,即使改朝换代,凭借家族底蕴、门生故吏,或可如以往般保全自身,苟延残喘。然,这符合君子之道吗?对得起我等读的圣贤之书吗?!”
他情绪激动,声音虽低,却字字如锤,敲在众人心上:“我等家财万贯,田连阡陌,门生故吏遍布江东,这一切,难道不是依赖于江东这片土地,依赖于万千黎民百姓的供养吗?如今君上无道,百姓处于水火,正是我辈士人挺身而出之时!若此时只因畏惧风险而退缩,与那些只顾自身富贵的蠹虫何异?!”
他目光扫过顾、朱两家代表脸上露出的挣扎与顾虑,语气更加沉痛激昂:“是,此事事关重大,一旦走漏风声,便是满门抄斩,祸及九族!我张家难道不怕?我也怕!但怕,就能解决问题吗?孙皓会因为我们害怕就变得仁德吗?不会!他只会变本加厉!等到刀斧加身之时,悔之晚矣!”
他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说出了一句让在座所有人都心头巨震的话:“诸位!大不了一死!我等饱读诗书,若能以此残躯,为江东百姓谋一条生路,寻一线希望,纵然身死族灭,亦不失为一场壮烈!大不了……便学那颍川荀文若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以死明志,给自己,给家族,博一个忠义之名,名垂青史,也好过在这昏君暴政下苟且偷生,遗臭万年!”
陆英适时接口,声音沉稳而有力:“张兄所言,正是肺腑之言,亦是我陆家之心声。孙皓已不可辅,江东必须易主。蜀汉虽为敌国多年,然观其政,用其人,确有其兴盛之理。且兄长在彼处颇受重用,足见其能容人。若我四家联手,内应外合,助蜀底定江东,既可救民于水火,亦可保我士族传承不绝,甚至在新朝中谋得立足之地。此乃于公于私,两全之策。”
顾家老者终于缓缓点头,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然:“罢了,罢了……既然天意如此,孙皓自绝于天,自绝于人,我等……便为这江东,另寻明主吧!”
朱家代表也重重一拳捶在案上:“干了!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拼死一搏!为百姓,也为自家!”
四大世家,在这建业城的隐秘角落,于烛火摇曳中,达成了最终的共识。一条通向未知,却也蕴含着生机的道路,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。
陆英沉声道:“既如此,我等需立刻着手。首要之事,便是秘密拉拢军中、朝中可成为助力之人。务必谨慎,宁缺毋滥。名单需共同拟定,分头接触。同时,各家需暗中集结部曲私兵,储备粮草军械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“正当如此!”
密议持续到深夜,一条条具体的行动计划被仔细商讨、确定。当四人最终悄然散去,融入建业的夜色时,一股足以颠覆孙吴王朝的暗流,已然在这座古老的帝都深处,汹涌澎湃起来。
孙皓的疯狂,成了最好的催化剂,将原本还在观望、犹豫的江东士族,彻底推向了他的对立面。江东的天,真的要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