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业的春日,本应是草长莺飞、万物复苏的时节。然而,笼罩在这座帝都上空的,却是一片愁云惨雾。
宫城之内,依旧是夜夜笙歌,酒池肉林。孙皓似乎要将合肥兵败的所有郁结,都发泄在穷奢极欲的享乐之中。
他的荒唐举措,变本加厉,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。
他听信谗言,认为建业王气不足,竟强征数万民夫,于城西大兴土木,开凿“清溪”,引玄武湖水入宫,意图仿效秦皇汉武,营造仙家气派。时值春耕,壮劳力却被驱赶至工地,日夜劳作,死者枕藉,田野荒芜,无人顾及。
宫中用度,更是挥霍无度。为了满足其口腹之欲,令各郡县贡奉奇珍异兽,珍馐美馔,稍有延误或不合心意,地方官员便遭重谴。
后宫妃嫔宫女已逾数千,仍不断命宦官四处搜罗美女,凡有姿色者,不论是否婚配,强掳入宫,致使多少人家骨肉分离,哭声震天。
更为酷烈的是那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。“北伐捐”、“宫室捐”、“宴饮捐”……名目繁多,如同层层枷锁,套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百姓颈上。税吏如狼似虎,挨家挨户催逼,稍有迟疑,便破门而入,抢粮夺畜,甚至掳人子女抵债。建业城中,昔日繁华的市井,如今店铺关门过半,街道冷清,唯有乞讨的流民和横冲直撞的官兵车马。
“听说吗?城东的老王头,就因为交不出新加的‘御酒钱’,被税吏活活打死了!”
“唉,这日子没法过了!我家仅有的几斗稻种都被抢走了,今年可怎么活啊!”
“宫里还在饮酒作乐,哪管我们百姓的死活!这吴国,怕是要亡了……”
类似的低语、哭诉,在坊间、在乡野,如同暗流般涌动。怨气在积聚,绝望在蔓延。易子而食的惨剧,已非孤例。曾经富庶的江东水乡,如今竟是饿殍遍野,民不聊生。
那曾经支撑起孙氏政权数十年的民心,已然被孙皓的暴政消磨殆尽,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与刻骨的仇恨。
与江东一江之隔的荆州,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。
汉水之滨,江陵城外,广袤的田野上,春耕正忙。但与江东民夫被驱役修建宫室不同,这里的农夫们脸上虽带着劳作的红晕,神情却多是安宁甚至带着希望的。
看那田埂之上,一种造型奇特的犁具正被健牛牵引,轻松地破开板结的土壤,翻出的泥浪均匀而深透。这正是由成都大司马府督造、分发至各州郡的新式农具——曲辕犁。比起江东仍在普遍使用的笨重直辕犁,它转弯灵活,省时省力,深耕效果极佳,大大提升了垦殖效率。
“嘿,这诸葛大司马发明的曲辕犁,真是好东西!往年俺家那几亩地,得折腾小半个月,现在七八天就弄利索了!”一个老农扶着犁,对旁边田里的邻居笑道。
“可不嘛!”邻居抹了把汗,指着不远处潺潺流水灌溉的梯田,“再看看那水车!自个儿就能把低处的水送到高处田里,再也不用像祖辈那样,一桶一桶地挑水浇地了!听说啊,这也是大司马画的图样,官府找匠人做的,还给了补贴哩!”
目光所及,数架高大的筒车依水而立,凭借水流自身的动力,周而复始地将河水舀起,倾入高高的木槽,再顺着纵横交错的沟渠,流淌至每一块需要滋润的土地。昔日靠天吃饭的旱地、坡地,如今也变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。
除了农具和水利的革新,更让荆州百姓感到安心和盼头的,是朝廷颁布的均田令与租庸调制。虽然世家土地依然存在,但许多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分到了官府厘清的荒地或抄没的逆产,租税固定,远比孙吴那边名目繁多、随意加征的赋税要轻得多。人们终于可以喘口气,安心在土地上耕耘,期待着秋天的收获。
而在州郡的学堂,乃至乡间的社学里,朗朗读书声也透着一股朝气。汉帝刘璿与大司马诸葛瞻推行的科举制度,虽尚未大规模取士,但其雏形已在荆州等地试点。不论出身寒素还是士族,只要有才学,皆有机会通过州郡的考试,获得晋升的资格,甚至有望步入仕途。
“爹,先生夸我文章有进步,说下次州里选拔,或可一试!”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,兴奋地跑回家中对父亲说道。
那父亲,一个满脸风霜的农夫,闻言眼中闪动着泪光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:“好,好!好好读!咱家祖辈刨地,没想到到了你这里,竟有希望能识文断字,甚至……甚至当官!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,托了大司马的新政啊!在江东……唉,想都不敢想!”
荆州的天空,似乎都比江东更蓝一些。这里的百姓,虽未大富大贵,却有了生存的保障,有了劳动的尊严,更有了改变命运的希望。民心之所向,在这一点一滴的对比中,已不言自明。
江东民不聊生的惨状,以及荆州那边传来的“蛊惑人心”的新政消息,终究还是零零碎碎地传到了孙皓的耳中。他非但没有自省,反而勃然大怒。
一日,他正与宠妃饮酒取乐,一名近侍小心翼翼地将一份来自吴郡的密报呈上,隐晦地提及郡内因催逼“宫室捐”,民情激愤,恐有生变之虞。
孙皓醉眼惺忪地扫了一眼,随手将酒樽砸在地上,玉屑四溅。
“生变?一群刁民,安敢如此!”他脸色潮红,满是戾气,“朕富有四海,享用些微,乃是天经地义!他们不知感恩,竟敢心生怨望,还想作乱?”
宠妃依偎在他身边,娇声道:“陛下息怒,不过是些不知死活的泥腿子罢了,派兵镇压便是,何必扰了陛下的雅兴。”
“爱妃所言极是!”孙皓搂住宠妃,对跪在地上的近侍和殿外的将领厉声喝道,“传朕旨意!吴郡太守无能,致使民心生乱,革职查办!即刻派人,会同郡兵,给朕严查!凡有怨言者,聚众者,形迹可疑者,一律锁拿,为首者立斩!悬首示众!朕倒要看看,是他们的脖子硬,还是朕的刀硬!”
“陛下……”近侍还想说什么。
“还不快去!”孙皓又是一声咆哮。
冰冷的旨意迅速传出宫闱。不久之后,吴郡便传来了血腥镇压的消息。数百名被指为“乱民”的百姓被抓捕,数十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悬挂在城楼和市集,用以“警示”世人。
然而,高压的屠刀,或许能暂时压制表面的反抗,却永远无法熄灭那已在心底燃起的熊熊烈焰。鲜血染红了江东的土地,也彻底浇灭了百姓对孙吴政权最后的一丝幻想。建业的宫墙之内,孙皓依旧在醉生梦死,自以为江山永固。他却不知,自己正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,而那来自荆州的新政之风,正携带着希望与变革的力量,悄然吹过长江,浸润着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。
民心如流水,既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之时,便是这看似坚固的宫阙,轰然崩塌之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