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的压力并未因西线暂时的“和平”而减轻,反而以一种新的、更为棘手的形式汹涌而来。
来自蜀汉朝廷措辞严厉、引经据典的正式国书,如同一道冰冷的檄文,摆在了司马炎的案头。国书中历数钟会背信弃义、伏击友邦大将(虽未明说和约,但强调接收城池时的偷袭)、致使汉大将军姜维殉国的滔天罪行,严词要求晋朝皇帝司马炎立刻交出罪魁祸首钟会及其同党,以正国法,以谢天下。字里行间透出的悲愤与凛然正气,让司马炎看得头皮发麻。
这还没完。几乎与国书同时,甚至更早一步,各种经过精心加工、细节丰富、极富煽动性的“传闻”,如同瘟疫般在洛阳乃至更广阔的中原地区迅速蔓延。街头巷尾,酒肆茶楼,人们都在交头接耳,议论着“晋将钟会如何假意投降,如何残忍伏击那位威震雍凉的汉国老将军”,“晋帝假意换回一个已故败军之将的棺材,实则命其麾下大将行此卑劣之事,害死了对方的国家柱石”。
锦衣卫指挥使李烨不辱使命,将舆论攻势发挥到了极致。这些流言不仅在市井传播,甚至开始渗透进一些士族清流的圈子,引发了对于朝廷信誉和君王品格的私下质疑。司马炎苦心孤诣想要塑造的“重才念旧”、“息兵养民”的形象,尚未完全建立,便已蒙上了厚厚的阴影。
“无耻!卑鄙!伪汉欺人太甚!”司马炎在偏殿内烦躁地踱步,将蜀汉的国书狠狠摔在御案上。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。合肥战事虽因西线压力骤减而得以抽调更多兵力支援,援军与司马伷、司马望配合,暂时稳住了防线,但孙皓亲征,十万吴军依旧虎视眈眈,优势仍在东吴一方,绝非短时间内可以解决。如今西线看似停战,却涌来了更凶险的政治与舆论风暴。
他知道蜀汉这是在借题发挥,但钟会的行为确实授人以柄,让他陷入了极度被动的局面。交钟会?且不说钟会手握重兵,驻扎长安附近,能否顺利拿下尚是未知之数,单是此举带来的负面影响——残害有功大将,自毁长城,令前线将士寒心——就是他无法承受的。不交?那晋朝“无信”、“纵恶”的骂名就算是坐实了,刚刚达成的和约形同虚设,未来蜀汉再次北伐将更加“名正言顺”,而且国内外的舆论压力会持续发酵,动摇统治根基。
“贾充、杜预!你们看看!这便是尔等献上的‘妙计’换来的结果!”司马炎忍不住将怒火倾泻到最初提议和谈的两位重臣身上。
贾充与杜预伏地请罪,心中亦是叫苦不迭。他们也没料到钟会竟敢如此胆大妄为,更没想到蜀汉的反击如此迅速而精准,直击要害。
“陛下息怒,”杜预硬着头皮道,“当务之急,是稳住钟会,安抚蜀汉,同时全力澄清舆论……”
“稳住?如何稳?安抚?如何抚?”司马炎几乎是在咆哮,“那诸葛瞻是要朕自断臂膀!是要朕的江山动荡!”
压力,如同无形的大山,从东西两线同时挤压着洛阳的宫阙,也挤压着司马炎本就紧绷的神经。
长安,这座刚刚成为晋朝西京的古城,同样暗流涌动。
钟会虽然凭借其狠辣的计策重创了蜀军,甚至间接导致了姜维的身亡,但他本人及其军队,并未获得想象中的荣耀与休整,反而被勒令驻扎在长安周边,处于一种半监控的状态。蜀汉的国书内容和那些绘声绘色的坊间传闻,如同长了翅膀一样,同样飞到了长安。
一时之间,钟会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。军中将士看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,钦佩其胆略者有之,担忧其引来祸端者亦有之。长安城内的晋朝官员和本地士族,对这位将军,更是敬而远之,私下议论纷纷。
这一日,晋大司马石苞,亲自来到了钟会的营寨。石苞资历更老,威望更高,隐隐是关中诸军的首脑。
屏退左右后,石苞看着面色阴沉、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与不安的钟会,叹了口气。他与钟会谈不上深交,但同朝为官,又皆是身负重任的方面大员,他不希望看到局面彻底失控。
“士季,”石苞的声音低沉而缓和,带着长辈般的劝诫意味,“我知道你心有不甘。陈仓数月血战,艰苦卓绝,朝廷最终却行和议弃城,于你而言,确是难以接受。你设计破敌,其心……亦可理解为国出力,欲挽狂澜。”
他先肯定了钟会的动机(至少是表面动机),试图拉近距离,随即话锋一转,语气变得严肃起来:“然而,士季啊,你需明白,如今非比寻常。国家新立,结构看似稳固,实则暗藏隐忧。越是此时,我等身为国之重臣,越需谨小慎微,行事务求稳妥,顾全大局。”
他目光深邃地看着钟会:“抛开朝廷法理、君臣大义暂且不谈,单说这‘名’与‘信’二字。国家的名誉,在天下百姓眼中,在各地世家豪族心中,是尤为重要的根基!失信于天下,则民心离散,士人寒心,纵有百万雄兵,亦如沙上筑塔,终难长久。你此番举动,虽逞一时之快,却将朝廷,将陛下,置于了不仁不义、失信毁约的火炉之上啊!”
石苞这番话,推心置腹,甚至有些逾越了臣子本分,点出了国家统治合法性与信誉的重要性。
钟会与诸葛瞻类似,皆出身名门,自幼被寄予厚望,深受传统儒家忠君体国、重视思想影响,也应当深知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的道理。
石苞真心希望钟会能迷途知返,走回“正路”,主动承担责任,或许还能为朝廷,也为他本人,争取一个相对体面的解决方式。
然而,此时的钟会,心智早已被连续的挫折、巨大的野心和强烈的嫉妒心所扭曲。
他听着石苞的劝诫,非但没有感受到其中的维护之意,反而在心中冷笑连连。
‘顾全大局?哼,石苞你不过是嫉妒我!嫉妒我以弱势兵力独守陈仓近半载,拖住姜维十万大军!嫉妒我巧设奇谋,险些全歼蜀寇,更让那姜维老儿命丧黄泉!你坐拥主力,却在雍县与霍弋逡巡不前,有何面目在此对我说教?不过是想打压我,独占关中兵权罢了!’
他以己度人,将自己强烈的嫉妒心投射到了石苞身上,完全曲解了对方的好意。在他看来,石苞此举,不过是假借大义名分,行排除异己之实。
表面上,钟会依旧维持着恭敬,对石苞拱手道:“大司马金玉良言,会……铭记于心。只是心中愤懑难平,一时糊涂,酿此大祸,累及朝廷声誉,会……惭愧不已。”他演技精湛,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悔与不安。
石苞见他似乎有所触动,心中稍慰,又叮嘱了几句“静待朝廷旨意,勿再生事”之类的话,便起身离去。
送走石苞,钟会脸上的恭敬瞬间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阴鸷与狠厉。他独自在帐中踱步,越想越觉得石苞是在威胁自己,是想借机夺权。
“哼,老匹夫,安敢欺我!”钟会咬牙切齿,“你想稳坐关中,将我钟士季当做弃子?做梦!”
一条更加危险、更加疯狂的毒计,开始在他心中孕育。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军事上的对抗,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权力斗争的核心——扳倒石苞,独掌关中的军政大权!只有将关陇牢牢握在手中,他才有足够的资本应对朝廷可能的责难,甚至……实现那深藏心底的、不敢宣之于口的野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