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月的时间,在焦灼的等待与前线零星的摩擦中悄然流逝。当那封盖着蜀汉皇帝玺印、代表着成都朝廷最终决议的国书,被快马信使送至洛阳皇宫时,司马炎几乎是屏着呼吸将其展开的。
字里行间,是蜀汉方面经过斟酌的、带着一丝居高临下意味的措辞。对方接受了他的提议,同意以邓艾棺椁交换雍县、陈仓,并约定停战两年。没有额外的苛责,也没有欣喜若狂,仿佛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一场交易。
司马炎缓缓合上国书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紧握的拳头上微微暴起的青筋,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屈辱与不甘。割地求和,哪怕只是两座难以保全的城池,对于一个志在混一宇内的开国皇帝而言,都是履历上难以抹去的污点。
然而,现实如同冰冷的锁链,捆缚着他的手脚。东线合肥方向,孙皓的攻势虽在援军抵达后有所减缓,但威胁仍未解除;西线持续的消耗更是让国库日渐空虚。
他沉默了许久,最终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,对侍立一旁的贾充、杜预等人说道:“拟旨吧,传令石苞、钟会,依约……退出雍县、陈仓,所部兵马,撤回长安周边休整待命。”
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。他知道,这道命令一旦发出,意味着大晋在西线战略上的暂时退缩,也意味着他将更多的赌注,押在了先解决东吴这个战略方向上。
皇帝的旨意,由信使换马不歇,日夜兼程,分别送往雍县与陈仓前线。
霍弋大营。当看到来自洛阳的晋朝信使,手持象征皇帝权威的节仗,直奔雍县城下时,霍弋便已知晓结果。他此前已收到诸葛瞻从汉中发来的密信,知晓了和谈的大致方向与深层考量。
他站在望楼上,面色平静,只是轻轻挥了挥手。麾下的蜀军将士虽心有不甘——毕竟围困多时,眼看破城在望——但军令如山,还是依令让开了一条通道,放任那信使驰入雍县城内。
不久,雍县城门缓缓打开,晋军大司马石苞,率领着军容尚算严整的部队,井然有序地撤出城池。石苞骑在马上,回望了一眼这座他曾苦心经营的城池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但更多的是冷静。他严格执行了司马炎的指令,甚至在撤离前,下令将城内所有无法带走的存粮、冗余的军械、以及一些笨重的守城装备尽数焚毁或破坏,只留给蜀汉一座空荡荡的、需要耗费大量资源去恢复的城池。这是他在失败中,能为国做的最后一点削弱对手的努力。
霍弋远远看着晋军撤离以及城内隐约升起的黑烟,并未阻止,只是对身边的赵柒淡淡说道:“接收城池,清点损失,安抚残留百姓。一座空城,也是城。有了根基,就不怕填不饱肚子,铸不齐刀兵。”
另一边,陈仓城下的气氛则更为微妙。
姜维同样接到了诸葛瞻的密信,心中对和议已有准备。当他看到晋朝信使手持节仗直奔陈仓而来时,这位与钟会缠斗数月、深知对方难缠的老将,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。
持续的高强度攻城,汉军的伤亡和疲惫已达临界点,能够不战而下此坚城,无疑是当前最好的结果。他下令前线部队保持警戒,但不得攻击信使,静静等待着城内的反应。
然而,陈仓城内的反应,却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。
当钟会接到司马炎令他放弃陈仓、撤回长安的圣旨时,他先是愣住,随即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直冲顶门!他猛地将圣旨摔在地上,原本俊雅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狰狞。
“混账!昏君!无能之辈!”钟会在自己的节堂内咆哮,声音嘶哑,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,“我钟士季于此浴血奋战,独守孤城近半载,拖住姜维大军!城中粮尽援绝,将士死伤枕藉,我犹自死战不退!朝廷非但不予嘉奖,不派援军助我反攻,竟……竟要用我这麾下儿郎用性命守护的城池,去换回邓艾那老匹夫的棺材?!”
在他偏执的认知里,当初伐蜀之战功败垂成,邓艾的冒进与最后的结局都负有很大责任。如今,朝廷竟用他钟会苦苦支撑的战线,去换取邓艾的尸骨归葬,这对他而言,是奇耻大辱,更是对他赫赫战功的彻底否定!
巨大的心理落差和长期被围积压的压力,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理智。他本就才智超群,野心勃勃,昔日能与司马昭坐论天下,又岂是甘愿久居人下之辈?此刻,司马炎这番在他看来“自毁长城”的举动,彻底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压抑已久的、对最高权力的渴望。
“曹丕做得,司马炎做得,我钟会……为何做不得?!”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,如同毒蛇般从他心中抬起头来。
经过一番歇斯底里的独自发泄后,钟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但他的冷静,并非恢复理智,而是将所有的愤怒与野心,淬炼成了一条极其狠毒的计策。
他立刻召集了麾下主要的将领和心腹,如胡烈、田续、丘建等人。众人见钟会脸色阴沉得可怕,皆心中惴惴。
钟会环视众人,声音冰冷而带着一丝蛊惑:“朝廷昏聩,竟行此资敌辱国之举,令我等心血付诸东流,将士鲜血白流!此等朝廷,值得我等效死吗?”
众人闻言,皆露惊容,不敢接话。
钟会见无人反对,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,只是隐瞒了最终的反意,只说是为了重创蜀军:“吾有一计,可报此仇,亦可不负我等守城之功!我等可假意奉诏,退出陈仓。但并非真退!待我军大部出城,姜维必引军入城接收。届时,我等伏精兵于城外险要之处,待其入城立足未稳,军心懈怠之时,突然杀出,复夺城门,里应外合,必可一举将姜维及其主力绞杀于陈仓城内!如此,不仅能雪弃城之耻,更能立下不世之功,让朝廷看看,谁才是真正能安邦定国的栋梁!”
此计不可谓不毒辣,若能成功,确实可能给入城的蜀军造成毁灭性打击。然而,其风险也极大,一旦失败,或者消息走漏,后果不堪设想。
将领中不乏清醒之人。护军胡烈率先表示担忧:“将军,此计虽妙,然……然朝廷既已下旨和谈,我等若擅启战端,恐……恐引发两国全面大战,届时局势恐难以收拾,于国家更为不利啊!”
丘建也劝道:“是啊,大将军。姜维用兵谨慎,未必会轻易中计。若其有所防备,我军恐遭反噬。何况,此举有违陛下明诏,恐招致朝中非议……”
“够了!”钟会厉声打断,目光阴鸷地扫过众人,“尔等是惧战,还是欲违抗我军令?朝廷?若非我等在此死战,朝廷安有今日议和之资本?如今却过河拆桥,岂不令人心寒?此战若胜,一切非议自然烟消云散!我意已决,再有敢言不可者,军法从事!”
此时的钟会,已被野心和愤怒蒙蔽了心智,往日的聪慧敏锐被刚愎自用所取代。他听不进任何劝谏,只相信自己判断,坚信此计能扭转乾坤,成为他迈向更高权力的垫脚石。
面对钟会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和隐隐透出的杀机,众人面面相觑,最终只能将满腹的忧虑压在心底,垂首应道:“末将……遵命!”
他们深知钟会手段狠辣,违逆他的下场绝不会好。在强权与对未知后果的恐惧之间,他们选择了暂时服从。
于是,一条毒计在陈仓城内悄然孕育。钟会开始秘密调遣最信任的部曲,准备伏击事宜,并严密封锁消息,对外则依旧做出准备按旨撤离的姿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