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八个日夜的策马疾驰,风尘几乎浸透了诸葛瞻的骨髓。当他再次望见成都那熟悉的城郭时,心中百感交集。一个多月前,他从此地誓师北上,意气风发,誓要切断关中,为北伐大军开辟新局面。然而五丈原的一场败绩,折损了五千精锐,也让他肩负着沉重的愧疚与责任归来。他没有直接回府,而是卸下染尘的征袍,换上一身较为整洁的朝服,便径直入宫请见。
宣室殿内,灯火通明。刘璿早已得报,与一众核心重臣在此等候。当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迈着略显疲惫却依旧沉稳的步伐走入大殿,在御阶前恭敬下拜,朗声道“罪臣诸葛瞻,叩见陛下”时,刘璿竟不由自主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。
“大司马快快请起!”刘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急切与关切,他几步走下御阶,亲自伸手虚扶,“胜败乃兵家常事,五丈原一场小挫,算得什么!若非大司马十余年来呕心沥血,推行新政,整军经武,充实府库,我大汉焉有今日兵精粮足、北伐中原之局面?大司马乃国之柱石,万不可如此自责!”
皇帝的态度,无疑给这场归来定下了基调。尚书令樊建立刻接口道:“陛下所言极是!大司马新政,惠及万民,强我社稷,此乃不世之功!一时战阵失利,岂能掩此煌煌伟业?”
侍中张绍、中书令汝超,以及工、户、礼、刑等各部的尚书们也纷纷出言附和,言语中充满了对诸葛瞻的肯定与慰藉。他们并非虚言客套,而是深知,没有诸葛瞻这十余年的苦心经营,蜀汉或许早已在内忧外患中衰颓,绝无可能拥有今日与强晋在三线战场抗衡的国力。这份共识,超越了单纯的派系分野,是朝堂上下对诸葛瞻功绩的公认。
诸葛聆听着众人的劝慰,心中暖流涌动,那份因战败而紧绷的自责心弦稍稍松弛。他再次深深一揖:“臣,谢陛下不罪之恩,谢诸公信赖之情。”这才缓缓起身,目光扫过在场众人,沉声道:“陛下,诸公,晋朝国书,以及成都来信,臣在路上皆已细读。连日赶路,臣亦反复思量此事。”
他此言一出,殿内顿时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,等待着他的决断。这与之前朝堂上几乎一边倒的主战氛围截然不同。
诸葛瞻深吸一口气,清晰而平稳地阐述了自己的思考:“臣以为,司马炎此议,看似荒谬,实则是其内外交困下的无奈之举,亦暗藏祸心。然,于我而言,此事……或可应允。”
“应允?”尽管早有心理准备,但当诸葛瞻亲口说出这个结论时,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。连刘璿也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。
“大司马,这是为何?”张绍忍不住问道,“如今我军形势大好,为何要答应这缓兵之计?”
诸葛瞻看向他,目光冷静:“张侍中,诸位同僚,请听我一言。其一,邓艾棺椁,于我何用?不过一具朽木,若能以此换来雍县、陈仓两座实打实的城池,尤其是陈仓此等关中咽喉要地,免去我军将士更多流血牺牲,何乐而不为?”
他顿了顿,继续分析,语气愈发深邃:“其二,亦是关键。司马炎此举,无非是想稳住我大汉,为其腾出手来,先灭东吴,再整合力量,与我决一死战。此乃‘远交近攻’,各个击破之策。他看准了我新得陇右、荆南、交趾,疆域拓展过快,需要时间消化整合。他需要时间,难道我等就不需要吗?”
他环视众人,抛出了一个反问,让在场不少深思熟虑的官员陷入了思索。
“荆州四郡,交州三郡,乃至凉州新附之地,民心是否尽归?政务是否理顺?防线是否稳固?这些,都需要时间!若一味猛攻猛打,即便拿下雍县、陈仓,甚至兵临长安,后方新附之地一旦有变,或是粮道被扰,则前线大军危矣!此乃孤军深入,兵家大忌!”
他的话,如同冷水浇头,让一些被胜利前景冲昏头脑的官员清醒了几分。
“更何况,”诸葛瞻的声音提高了一些,带着一丝锐意,“他司马炎能动东吴,我们为何动不了?莫非诸公以为,我大汉只能坐视他吞并东吴,壮大自身吗?”
他转向刘璿,拱手道:“陛下!据交州刺史阎宇将军最新奏报,其在招抚交趾吕兴后,于交州之地招募、操练南中劲卒及当地勇士,已得新兵五万,正日夜加紧操练,已成一股可观之力!东吴孙皓,暴虐无道,民心尽失,国力日衰。若能与晋朝暂歇兵戈,我军亦可趁此良机,或巩固新土,或……伺机而动!即便不能独吞东吴,难道还不能趁晋吴相争,分一杯羹,拓展我大汉在荆南、交州之势吗?”
这一番话,如同在众人面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。原来,停战并非单纯的被动防守,也可以是主动调整战略,为下一步的扩张做准备!晋朝想利用这两年的时间,大汉同样可以利用!
“大司马高见!”户部尚书董厥首先反应过来,“若得两年时间,臣有把握将新得郡县税赋理顺,使其成为朝廷助力,而非负担!”
“工部亦可趁此机会,将工坊体系推广至荆南、交州,增强各地武备自给之能!”工部尚书李焕附和道。
就连之前主战最力的卫将军张绍,也沉吟着点了点头:“若能有两年时间,不仅新兵可练,前线久战之师亦可得到充分休整补充,届时兵甲更利,士气更旺!”
看到众人的态度开始转变,诸葛瞻最后补充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现实因素:“此外,陛下,诸公,如今时节已近深秋,转眼便是寒冬。关中、陇右之地,冬季苦寒。我军将士多为蜀中、南中子弟,不耐酷寒。倘若天公不作美,降下大雪,形成白灾,我军主力顿兵于坚城之下,野外扎营,粮草转运艰难,非战斗减员必将大增,届时进退维谷,形势将极为不利。接受和谈,让我军能在冬季来临前,体面地接手城池,撤回后方休整,实乃顺应天时之举。”
利弊分析,层层递进,从战略到现实,从外政到内务,诸葛瞻几乎将所有因素都考量了进去。他不仅看到了眼前的战局,更看到了未来数年的天下大势,以及蜀汉在其中可能占据的主动位置。
殿内一片寂静,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所有大臣都在消化着诸葛瞻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。
刘璿看着殿下众臣,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恍然、认同,以及重新燃起的、更为深沉的斗志。他知道,诸葛瞻的分析说服了众人。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。
年轻的皇帝深吸一口气,挺直了脊梁,目光变得坚定而清明。他环视群臣,最终目光落在诸葛瞻身上,朗声做出了决断:
“大司马老成谋国,思虑周全,于国有大功!既如此,朕意已决!”他转向负责文书的中书令汝超,“即刻拟旨,回复晋使:我大汉,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,不忍士卒多遭屠戮,准其所请!以邓艾棺椁,交换雍县、陈仓二城!自缔约之日起,双方罢兵,停战两年!望其恪守约定,不得反复!”
“陛下圣明!”以诸葛瞻为首,群臣齐声躬身应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