褒斜道的栈道,在脚下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,仿佛承载着败军沉重的步伐与更加沉重的心情。
抬头仅见一线灰蒙的天空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蜿蜒的队伍沉默地行进着,除了脚步声、马蹄声和偶尔伤兵压抑的呻吟,再无其他声响。失败的气息,如同山谷中弥漫的湿冷雾气,缠绕着每一个人。
诸葛瞻走在队伍中段,他的玄甲上沾满了尘土与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,头盔不知遗落何处,发髻有些散乱,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。
他微低着头,目光落在脚下崎岖不平的路面上,却又似乎没有焦点。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五丈原那个火光冲天、混乱不堪的夜晚——庞会骑兵如同鬼魅般从侧翼杀出,己方阵线如何如同雪崩般瓦解,将士们如何在一片混乱中倒下、溃散……
每一幕都像一把钝刀,在他心上来回切割。
“若非我判断失误,未能识破石苞诱敌深入、声东击西之计……”
“若非我临阵经验欠缺,应对失措,未能及时稳住阵脚……”
“那一万儿郎,皆是蜀中健儿,陛下托付之精锐,大汉复兴之希望……却因我之过,折损过半,埋骨异乡……”
深深的自责与愧疚,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。他想起离开成都时,陛下刘璿那殷切而信任的目光;想起大将军姜维在陈仓城下浴血奋战,将侧翼安危交予自己;想起霍弋在西线高歌猛进,期待自己能牵制甚至击败石苞,为全局打开局面……而如今,这一切都因自己的失利而蒙上了厚重的阴影。
陈仓的姜维大军,此刻是否正因石苞可能西进而腹背受敌?霍弋在雍县面对石苞主力,压力该是何等巨大?整个北伐的大好形势,是否会因为自己这一路的失败而急转直下?
想到这里,诸葛瞻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,脚步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
“大司马!”身旁的亲卫统领眼疾手快,连忙扶住他,脸上写满了担忧,“您已一日一夜未曾合眼,也未进滴水,这样下去身体如何撑得住?不如停下歇息片刻吧。”
另一名随军的年轻文官,是出自大汉书院的学子,也上前劝慰道:“大司马,胜败乃兵家常事。那石苞乃军中宿将,老奸巨猾,一时不察中其诡计,非战之罪。待我等退回汉中,重整旗鼓,备齐粮草军械,来日再与那石苞一决高下,必能雪此一耻!”
“是啊,大司马,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!”
“我等愿追随大司马,卷土重来!”
周围的将领和士卒们也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,努力说着鼓舞的话语。他们看着这位平日里智珠在握、沉稳如山的大司马此刻如此憔悴自责,心中亦是难受。
听着部下们努力安慰的话语,诸葛瞻心中更是五味杂陈。他何尝不知这是部下们的好意,但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局势的严峻。他缓缓抬起头,望向南郑的方向,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疲惫:“重整旗鼓?再次北伐?”
他摇了摇头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:“汉中留守兵马,经此次抽调,已近空虚。新平王能稳住后方已属不易。若要再次组织足够威胁关中、牵制石苞的兵力,非倾汉中之力不可。然则,若汉中兵力尽出,一旦有失,则我大汉门户洞开,根基动摇,届时莫说北伐,恐社稷亦有倾覆之危……此番败退,短期内,我们已无力再次组织大规模出关了。”
此言一出,周围顿时安静下来。一些原本还抱着“回去休整再战”想法的将领,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。他们这才意识到,大司马肩上扛着的,是何等沉重的压力与责任。此次失败,失去的不仅仅是五千精锐,更可能是一个宝贵的战略窗口期。
一股更深的绝望感似乎在悄然蔓延。
诸葛瞻将众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,他的心在刺痛,但他的脊梁,却在此时一点点挺直。他看到了部下们眼中的依赖,看到了那即便在失败中仍未完全熄灭的希望之火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,武乡侯诸葛亮,一生兢兢业业,屡遭挫折却从未放弃兴复汉室的信念,直至星落五丈原,亦是在北伐的军中。
“我乃诸葛孔明之子!”
“我是先帝亲封,总揽军政的大司马!”
“我是这万千将士愿意追随、寄予厚望的统帅!”
“无数忠臣义士,巴蜀黎民百姓,都在看着我们,盼着大汉的旗帜能再次飘扬!”
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越来越响亮,越来越坚定。是的,他不能倒下!失败可以接受,但斗志绝不能丧失!如果连他都一蹶不振,那这支军队就真的完了,陈仓的姜维、雍县的霍弋将更加艰难,整个蜀汉的复兴大业都可能因此而受阻。
他深吸了一口气,那山谷中清冷而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,似乎也带走了一些颓唐。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面向身边那些疲惫、沮丧却依旧注视着他的将士们。
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,声音不再沙哑,而是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沉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诸位袍泽,诸位同僚!”他朗声开口,声音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,“五丈原之败,罪在诸葛瞻一人!是我料敌不明,指挥失当,致使数千忠勇将士血洒疆场,更累及北伐大局!此战之责,我绝不推诿!待到战事稍定,回朝之后,我自会向陛下上表,陈述罪责,请朝廷依律惩处!”
他停顿了一下,看到众人欲言又止的神情,抬手制止,继续说道:“但是,现在还不是请罪的时候!我们的仗,还没有打完!”
他的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:“我军虽暂退,然大将军仍在陈仓与钟会死战!霍弋将军仍在雍县与石苞对峙!天下兴复之望,尚未断绝!我等肩负之责,亦未卸下!”
“返回南郑,并非偃旗息鼓!我等仍需想尽一切办法,稳固汉中,筹措粮草,训练新兵,以策应西线、中线战事!哪怕只能牵制敌军一兵一卒,能为大将军、霍将军减轻一分压力,便是我等此刻存在的意义!”
他目光灼灼,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:“我诸葛瞻在此立誓,只要一息尚存,绝不负陛下厚望,绝不负将士信赖,绝不负先父遗志!汉贼不两立,王业不偏安!此心此志,天地共鉴!”
一番话语,掷地有声。原本弥漫在军中的颓丧之气,仿佛被一阵强风吹散。将士们看着他们的大司马,虽然面容依旧疲惫,身姿依旧带着征尘,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眼中重新燃起的坚定光芒,却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。
“愿追随大司马!汉室兴复,矢志不渝!”亲卫统领第一个单膝跪地,抱拳吼道。
“愿追随大司马!汉室兴复,矢志不渝!”
越来越多的将士随之应和,声音起初有些杂乱,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,在褒斜道的山谷中激荡回响,冲散了失败的阴霾。
看到诸葛瞻终于重拾信心,他身边的幕僚和将领们也暗自松了口气,相互交换着欣慰的眼神。只要主帅不倒,军魂就在,这支军队就还有再战之力。
诸葛瞻点了点头,伸手扶起面前的统领,目光再次投向南方,那通往汉中的道路。“加速行军,尽快返回南郑!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!”
队伍的行进速度似乎快了一些,虽然依旧沉默,但那份沉甸甸的绝望已经消散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经历挫折后愈发坚韧的意志。
失败可以磨砺一个人,也可以锻造一支军队。经此一役,诸葛瞻和他的部下们,正在完成一场痛苦的蜕变。未来的路依然艰难,但至少,他们明确了方向,并且,绝不认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