雍县城头,一夜之间更换了旗帜。那面崭新的“晋”字大旗和“石”字帅旗,在初夏的风中猎猎作响,宣告着这座扼守陈仓以西、重镇的新主人。
石苞主力日夜兼程,终于在霍弋麾下扫荡部队抵达前,抢先一步进入了雍县。城中原有守军见大司马亲至,士气为之一振。石苞入城后,不顾疲惫,立刻巡视城防,加固工事,将带来的守城器械一一部署到位。他站在城楼,向西眺望,目光凝重。远方地平线上,烟尘隐隐,那是霍弋大军正在逼近的征兆。
“霍弋用兵,沉稳老练,连克数城,其锋正盛。我军新至,当以守为主,挫其锐气,不可浪战。”石苞对麾下诸将吩咐道,“深沟高垒,多备滚木礌石,尤其要防备蜀军的井阑和那种射速极快的弩箭。”
选择雍县作为立足点,是极高明的一步棋。雍县若在晋军手中,就如同在霍弋东进的道路上钉下了一颗坚固的钉子,不仅能屏障陈仓西侧,更能与陈仓、长安形成掎角之势,让霍弋无法安心配合姜维全力攻打陈仓,甚至要时刻担心自己的侧后。反之,若雍县落入霍弋之手,陈仓将彻底成为一座孤城,陷落只是时间问题。此刻,整个关中西部战场的重心,已从尸山血海的陈仓城下,转移到了这座看似不起眼的雍县城。
不久,霍弋亲率的主力大军抵达雍县以西十里,依水扎下连营。旌旗蔽日,营垒森严,与雍县城遥遥相对。
“将军,石苞动作好快!竟抢在我军之前入驻了雍县。”马恒望着远处城头那醒目的旗帜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。
赵柒亦沉声道:“观其城防,旌旗严整,守备有序,石苞确是劲敌。”
霍弋面色平静,并无太多意外之色。他早已料到,击败诸葛瞻后,石苞绝不会坐视自己东进。“石苞老成谋国,选择雍县,正在情理之中。此人用兵,先求不败,而后求胜。强攻雍县,正中其下怀。”
他下令全军扎稳营盘,多设望楼斥候,同样深沟高垒,做出长期对峙的姿态。同时,派出大量游骑,清扫雍县周边,切断其与外界的细小联系,并严密监视城中动静。
一时间,雍县方圆数十里内,战云密布,却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。蜀军与晋军的主力,隔着这片平原,默默地对峙着。双方都在积蓄力量,寻找对方的破绽。所有人都明白,这里的胜负,将直接决定陈仓的命运,乃至整个北伐的走向。无形的压力,比刀光剑影更加令人窒息。
陈仓城下,惨烈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日夜。
城墙早已不复最初的雄伟,墙体上布满了冲车撞击的凹痕和投石砸出的坑洞,许多地段用木石临时加固,显得斑驳而丑陋。城上城下,尸骸堆积如山,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在初夏的温度下开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,引来了成群的乌鸦,盘旋聒噪。
姜维的中军大帐内,气氛沉重。最新的伤亡数字报上来,连番强攻,蜀军折损极大,精锐老兵伤亡惨重,虽然不断有后方补充的兵员和新训练的队伍填上来,但战力已大不如前。钟会的抵抗顽强得超乎想象,这位以智计闻名的对手,在守城方面也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。
“大将军,城中箭矢、滚木消耗巨大,钟会甚至开始拆毁民房以作守城之用。然其军心未散,抵抗依旧激烈。”王含声音沙哑地汇报,他甲胄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和尘土。
北地王刘谌臂伤未愈,脸色苍白,但仍坚持在帐中,他咬牙道:“钟会已是强弩之末!只要再加一把力,必能破城!”
傅佥却相对冷静:“殿下,我军伤亡亦重,士卒疲敝。强攻恐非上策,若石苞自雍县方向来援,我军将腹背受敌。”
姜维站在地图前,久久不语。他何尝不知强攻的代价?但陈仓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骨头,不拔掉它,北伐大军就无法真正踏入关中腹地。时间,对于跨山越岭而来的蜀军来说,同样宝贵。
“霍弋将军已兵临雍县,与石苞对峙。陈仓能否攻下,如今关键不在我,而在雍县。”姜维最终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,“传令各部,暂停大规模攻城。以弓弩扰敌,加固营垒,休整士卒。同时,多派斥候,密切关注雍县方向动静。”
他的目光投向西方。现在,压力全部给到了霍弋。若霍弋能击败甚至牵制住石苞,陈仓孤城难守。若石苞突破霍弋的阻挡,那么围攻陈仓的蜀军主力,将面临巨大的危险。陈仓城下的胜负手,已然不在城下 。
荆州,江陵地界。
长江的浩渺烟波之上,战鼓声与号角声时而响起,打破了水面的平静,却又很快消散,仿佛被那无尽的江水吞噬。
陆抗站在江陵城头,望着北岸晋军的营寨,眉头微蹙。他与羊祜,这两位当世名将,在此已对峙数月。双方你来我往,小规模的水战、陆战打了不下数十场,互有胜负,却谁也无法取得决定性的突破。
羊祜用兵,堂正大气,步步为营,深得民心。陆抗则机变百出,依仗江陵坚城和水军优势,屡次挫败羊祜的进攻企图。他们像是两个绝世高手在对弈,每一子都经过深思熟虑,局面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。
一次,羊祜遣精兵趁夜渡江,意图偷袭江陵外围营寨,被陆抗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射退,折损数百人。
又一次,陆抗派水军逆流而上,骚扰晋军粮道,羊祜早有防备,以岸上弩车还击,击沉蜀军战船数艘。
双方将领在阵前相遇,有时甚至能遥遥拱手致意,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战场上竭尽全力想要击败对方。
“羊叔子诚乃君子,亦是用兵大家。”陆抗曾对部下如此感叹,“与此人为敌,是幸事,亦是不幸。”
这种高水平的对峙,极大地消耗着双方的国力与精力。荆州战场,似乎也陷入了一种僵局,短时间内,谁也无法打破。
建业,吴宫。
孙皓高踞龙椅之上,听着从北方辗转传来的战报,那双狭长的眼睛里,闪烁着越来越不耐烦与贪婪的光芒。
“蜀虏霍弋以南下威胁陈仓?蒋斌大破散关合兵姜维?陈仓城下杀得两败俱伤?”他手指敲打着扶手,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,“这么说……晋蜀双方,现在都腾不出手来?”
殿下的几位老臣心中暗叫不好。丞相万彧硬着头皮出列劝谏:“陛下,晋蜀相争,正合我东吴坐收渔利之策。当此之时,应稳固边防,积蓄力量,待其双方筋疲力尽,再图进取不迟啊!”
“待?还要朕等到什么时候!”孙皓猛地一拍案几,霍然起身,脸上戾气浮现,“上次朕欲亲征,尔等便以种种理由阻拦!如今晋军主力被牵制在西线,淮南空虚,此乃天赐良机!难道要等他们分出胜负,再来对付朕吗?”
他踱步下阶,声音愈发高亢:“合肥!合肥乃朕心头之刺!昔日之辱,朕一日不敢或忘!如今合肥兵力空虚,此时不取,更待何时?”
“陛下,蜀汉已据有荆南,其将陆抗驻守江陵,虽与羊祜对峙,然其态度不明。我军若大举北上,需防荆州方向……”另一位大臣试图劝说。
“陆抗?一个败军之将,背主求荣之辈,何足挂齿!”孙皓粗暴地打断,“蜀汉自顾不暇,焉有余力东顾?淮南空虚,机不可失!传朕旨意,点集精兵五万,朕要御驾亲征,再攻合肥!朕要让天下人看看,谁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!”
他已被想象中的胜利和雪耻的渴望冲昏了头脑。晋蜀在关中打得难解难分,在他看来,正是他孙皓建立不世之功,甚至趁乱北上争夺中原的大好时机。什么稳坐钓鱼台,什么后发制人,都不如他亲自挥师北上,拿下合肥这座梦寐以求的重镇来得痛快!
皇帝的意志无人能够违抗。尽管满朝文武心头都笼罩着一层不安的阴影,但无人再敢直言劝谏。很快,建业城内外再次响起了集结军队的鼓声号角,战船在长江上汇聚,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调运。
孙皓穿上久违的戎装,意气风发,仿佛已经看到了合肥城头插上东吴旗帜的景象。他却选择性地忽略了,合肥这座城池,自孙权时代起,就已成为了东吴挥之不去的梦魇,凝聚了无数东吴将士的鲜血与亡魂。
他更没有深思,此时打破平衡,悍然北进,将会给本就复杂诡谲的天下局势,带来何等难以预料的变数。
吴军,在暴君孙皓的亲自统帅下,浩浩荡荡,溯江北上,直扑合肥。沉寂了一段时间的东线战场,即将因为孙皓的冲动,而再次燃起滔天战火。
天下这盘大棋,随着孙皓这颗棋子的猛然落下,变得更加扑朔迷离,也更加凶险莫测。关中、荆州、淮南,三处战场,三个帝国的命运,在这一刻,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