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,太仆府邸。
夜色已深,但府邸书房内的烛火却燃得正旺,跳动的火苗将墙壁上悬挂的淡雅山水画映照得光影摇曳,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寒意。当朝九卿之一的太仆,王缮(由于史料缺失,此处为虚构人物),正对着一封刚刚由心腹家臣呈上的密信,脸色阴郁得几乎要滴出水来。
王缮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,身着常服也难掩其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,是典型的益州士族代表。其家族在蜀地经营数代,门生故吏遍布州郡,虽不似荆州派系那般显赫于朝堂,却在地方上拥有盘根错节的势力。他能官至九卿,除了家族底蕴,也与其一贯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“恭谨”、“务实”,乃至在某些议题上对诸葛瞻新政“有限度”附和的姿态有关。然而此刻,他那双平日显得温和睿智、善于审时度势的眼睛里,却充满了惊疑、愤怒,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、深入骨髓的恐惧。
密信来自汶山郡守贾循,用的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最紧急的渠道,信鸽直接落在府内密室。信上字迹潦草,多处涂抹,显然书写者心绪极度不宁,甚至可能是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仓促写成。信中详述了绵虒城近日发生的种种匪夷所思之事:一伙自称商贾、实则手段老辣、目光犀利之人潜入郡内,不仅暗中查探府库账目、科举政令执行情况,更将触角伸向了与羌人部落的隐秘往来;郡守府察觉后果断抓捕,不料对方竟在戒备森严的牢狱中被一群身手高强、训练有素的神秘人救走;随即全城大索,对方却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和应变能力,在与郡兵激烈交锋后,疑似在羌人的接应和协助下,突破重围,遁出城外,不知所踪……
若仅仅只是这些,王缮或许会震怒于贾循的无能,担忧事情败露,但尚不至于如此失态。真正让他头皮发麻、如坐针毡,仿佛一瞬间从九卿高座跌落冰窟的,是贾循在信末,根据那伙人首领那异于常商的气度、其随从(一个心思缜密、谈吐不凡的“账房”,一个杀气内敛、武艺超群的“护卫头领”)的非凡素养,以及突围时对方首领隐约展示出绝非寻常官员所能拥有心态,做出的一个胆大包天却又让他不得不信的猜测——
“彼首自称赵瞻,然观其行止气度,威仪内蕴,虽陷囹圄而色不变,麾下能人异士皆效死力,更兼有调遣陇西烧当羌部为之先驱之能……卑职细思极恐,斗胆揣测,其人……其人或与称病静养、久不视朝之大司马,颇有相似之处,甚或……便是本尊!”
大司马!诸葛瞻!
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,接连在王缮脑海中炸响,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,手脚瞬间一片冰凉。
“称病静养……闭门谢客……原来是金蝉脱壳,微服私访……他竟然亲自去了!去了汶山?!贾循这个蠢货!废物!他怎么敢!怎么就让诸葛瞻摸到了他的老巢!摸到了我们的命门上!”王缮猛地从雕花檀木椅上站起身,在铺着厚软锦毯的书房里如同困兽般急促踱步,宽大的袍袖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带起风声,拂倒了案几上一个精美的青瓷笔洗也浑然不觉。
他心中又惊又怒,更有一种冰冷的、名为“大势已去”的恐惧如同毒蛇般迅速缠绕上来,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他与贾循的关系,并非简单的上下级关照,而是深度捆绑的利益共同体。
贾循在汶山郡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贪墨朝廷拨款(尤其是那笔修缮郡学、资助士子的专款)、垄断商路、抬高盐铁价格、扭曲科举政令为私人“推举”,背后少不了他这位朝中太仆的默许、遮掩,在关键文书上“行个方便”,甚至在朝议中对某些不利于贾循的风声进行“适当”的引导和化解。而贾循每年送往成都,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流入太仆府的巨额“孝敬”,也是维持他王缮在京城庞大开销、经营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、蓄养私兵死士的重要财源之一。
这是一条早已腐烂发臭,却又紧密相连的利益链条。贾循是他在地方上捞取黑金、巩固势力的黑手套,而他王缮,则是贾循在朝堂之上、在律法之外最坚固的保护伞。
如今,这条肮脏链条的起点,竟然被诸葛瞻亲自摸到了!以诸葛瞻近年来整顿朝纲、铲除黄皓、力推新政、对待贪腐酷烈无情的作风,一旦让他掌握了确凿证据,顺藤摸瓜……王缮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!丢官罢职?那已是奢望!抄家灭族,身败名裂,才是唯一的下场!他经营一生的家族,他引以为傲的士族清誉,都将化为乌有,成为蜀汉复兴路上被无情铲除的绊脚石和反面教材!
冷汗,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。
“他必须死!必须死在汶山!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到成都!”王缮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而决绝的杀意,再无平日半分士大夫的雍容气度与沉稳风范。他知道,从诸葛瞻踏入汶山郡,或者说,从诸葛瞻可能掌握到关键线索的那一刻起,自己和贾循,乃至背后整个益州本土派系中那些与他有千丝万缕牵连、同样在新政中利益受损的同仁们,都已经没有退路了。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,诸葛瞻不死,死的就是他们所有人!
他猛地停下脚步,快步回到紫檀木书案前,几乎是粗暴地推开散乱的公文,铺开一张特殊的、带有隐秘水印、极难被仿造的暗纹纸。他提起那支御赐的狼毫笔,蘸饱了浓墨,手腕却因内心的激荡与恐惧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,一滴墨汁滴落在雪白的纸面上,迅速晕开,如同他此刻迅速污浊的心境。
他深吸几口气,闭上眼,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,再睁开时,眼中已只剩下冰冷的疯狂与求生的**。笔尖落下,字字如刀,带着不容置疑、不惜一切的决绝:
“贾循亲启:”
“来信收悉,惊骇莫名,如雷轰顶!汝之猜测,虽荒诞,然细究其行,恐**不离十。彼若安然返都,则你我,乃至蜀中诸多仰仗我等、维系地方之同仁,皆死无葬身之地!非止身死,更将族灭名裂,为天下笑!事已至此,再无半分转圜余地,唯有行非常之法,方可觅得一线生机!”
“勿存任何侥幸之念!即刻起,倾汝郡全部之力,联合李统,调动所有可调动之兵马、眼线、衙役,甚至狱中死囚亦可许以重利释放为前驱!封锁通往各郡之所有要道,特别是南下成都、东去江州、北往汉中、西联羌地之路径、山隘、渡口!绘制其可能藏匿之山林详图,分区域拉网搜剿,纵火焚山,亦在所不惜!”
“悬以重赏,发动所有山民、猎户、樵夫,许以钱财、田亩!乃至……不惜重金,雇佣羌部中那些见利忘义、首鼠两端之部落,令其反戈一击!告知彼等,若能将‘赵瞻’之首级献上,赏千金,封部落头人官爵!若羌人部落庇护,则视同叛逆,日后必发大军,尽屠其族!”
“记住,此非寻常缉盗,乃生死存亡之战!关乎你我身家性命,关乎益州士族之存续!无论付出何等代价,动用何等手段,绝不可让其活着离开汶山郡界!生,我要见人;死,我也要验明正身,亲眼见到他的首级!”
“若事有不谐,汝当知后果!勿谓言之不预也!”
写完这封充斥着血腥与疯狂气息的密信,王缮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,他仔细吹干墨迹,看着那狰狞的字句,手指微微痉挛。他取出自己的太仆银印,蘸满殷红的印泥,重重地、几乎是带着一种诅咒般的力量,盖在落款处。那方寸大小的朱红印章,此刻仿佛不是权力的象征,而是催命的符咒。
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叠,装入一个特制的、仅拇指粗细的防水铜管,用混合了特殊药料的火漆牢牢密封,交给一直侍立一旁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、脸色苍白的心腹家臣。
“用最快的速度,不,用两批!分走不同路线,立刻发往汶山!确保万无一失!若有延误……”王缮的声音嘶哑干涩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眼神却冰冷如刀,“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“是,老爷!小人誓死送达!”家臣噗通一声跪下,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枚仿佛重若千钧的铜管,如同接过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,躬身倒退着迅速消失在书房外的黑暗中。
书房内,烛火噼啪作响,只剩下王缮一人。他颓然跌坐回宽大的椅中,烛光映照着他瞬间苍老了许多、写满了疲惫与恐惧的脸庞。他望着那跳动的、似乎随时可能熄灭的火焰,眼神变幻不定,充满了挣扎与算计。
他在赌。赌贾循和李统这两个地头蛇,能在诸葛瞻与外界取得联系、调集忠于他的大军(无论是成都的禁军、汉中的姜维部,还是陇西的霍弋马恒)之前,凭借地利人和,凭借他此刻赋予的疯狂指令,将那位权倾朝野、智慧超群的大司马,永远留在那岷江险峻连绵、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群山之中。
“诸葛思远……诸葛思远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沉而扭曲,充满了怨毒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嫉恨,“你为何总要如此……为何总要赶尽杀绝,不给我等留一丝活路……你推行你的新政,坐你的高堂便是,为何偏偏要……要亲手来掘我等根基……”
他知道,从这封信发出的那一刻起,他与那位光芒万丈、被视为蜀汉复兴希望的大司马,已经彻底撕破了所有伪装,踏入了不死不休的局。这不再是朝堂之上的政见之争,而是最原始、最血腥的生存之战。
而他更清楚,一旦失败,等待他的,将是万劫不复。
与此同时,远在数百里外,岷江咆哮的峡谷深处,漆黑的山林之间,诸葛瞻在扎西等羌人勇士的指引下,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。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突围,身心俱疲,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牺牲袍泽的鲜血似乎仍在空气中弥漫。他们暂时摆脱了追兵,却并不知道,一张由当朝九卿亲自织就、调动了更多资源、更加严密、更加疯狂、更加不计后果的死亡之网,已经随着那飞越崇山峻岭的信鸽,朝着他,和他身边这些忠诚的部下们,铺天盖地、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。
汶山郡的血色,因成都传来的这一纸密令,而变得更加浓重、更加深沉。这场围绕权力、正义与生存的猎杀,骤然升级,进入了更加残酷、更加莫测的阶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