岷江峡谷虽已不是初春,但寒意并未完全退去,尤其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原始山林深处。湿冷的雾气如同黏稠的尸布,终日缠绕在虬结的古木与嶙峋的怪石之间,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冠,投下斑驳而惨淡的光斑,却丝毫带不来暖意。
诸葛瞻、李焕、李烨,以及仅存的几名锦衣卫和以扎西为首的烧当羌勇士,如同受伤的野兽,在这片仿佛无穷无尽的山林中,已经挣扎逃亡了整整半个月。
这半个月,是意志与体力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的漫长酷刑。起初,凭借扎西等人对山地的熟悉和羌人卓越的野外生存能力,他们数次险之又险地甩掉了身后如同跗骨之蛆的郡兵追骑。他们饮山泉,食野果,猎取偶尔遇到的小型兽类,甚至不得不嚼食某些确认无毒的树根和草茎。夜晚,他们不敢生火,只能挤在岩石缝隙或简陋搭建的窝棚里,裹着浸满潮气的衣物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搜捕声和山中野兽的嚎叫,轮流值守,几乎无法安眠。
然而,贾循和李统显然得到了来自成都的明确指令和全力支持。搜捕的力度和范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。不仅郡兵精锐尽出,分成数股,如同梳子般反复梳理着每一片可疑的山林,更可怖的是,大量的山民、猎户被发动起来。山道上,隘口处,甚至人迹罕至的溪流旁,都出现了眼睛,那些被重赏刺激得双眼发红的眼睛,警惕地扫视着任何不寻常的动静。悬赏的告贴甚至贴到了某些愿意与官府合作的羌人部落聚居地。
他们的活动空间被急剧压缩。几次试图向南部相对安全的江州方向或者北部汉中方向突围,都遭遇了严密的关卡和巡逻队,被迫退回深山。随身携带的盐巴早已耗尽,体力在持续的营养不良和高度紧张下迅速流失。伤员的状况开始恶化,一名锦衣卫因伤口感染引发高烧,在三天前的一个雨夜,悄无声息地死去了,他们甚至无法好好安葬他,只能草草掩埋。
绝望的气氛,如同这林中的瘴气,开始无声地弥漫。就连最悍勇的扎西,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沉重和焦虑。他带来的族人,也已经折损了两人。
诸葛瞻的状态同样糟糕。原本清俊的面容此刻瘦削憔悴,眼窝深陷,嘴唇因干裂而泛白起皮,那身原本合体的绸衫早已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,沾满了泥泞和草屑。但他那双眼睛,虽然布满了血丝,深处的光芒却始终未曾熄灭。他依旧冷静地分析着每一次遭遇的方向,判断着追兵的意图,调整着逃亡的路线。他的存在,如同定海神针,勉强维系着这支濒临崩溃的小队伍最后的凝聚力。
“大司马,这样下去不行。”李烨的声音沙哑,他正用一块浸湿的布条小心地擦拭着手中已经卷刃的短刀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雾气,“我们的干粮最多再撑两天。伤员的箭伤需要药材,否则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很明显。
李焕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,脸色苍白,他本就文弱,这半个月的颠沛流离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,此刻正强打着精神,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,试图根据记忆和扎西的描述,勾勒出他们目前可能所处的大致方位,寻找一线生机。
“扎西兄弟,附近还有没有更隐蔽的,连本地猎户都很少知道的地方?”诸葛瞻看向正在默默磨着弯刀的羌人百夫长。
扎西抬起头,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疲惫,他摇了摇头,用生硬的汉语说道:“大司马,这片鬼见愁的林子,我们已经钻得够深了。再往西,是更陡的悬崖和更深的山涧,听说里面有瘴气,野兽都不去。往东……靠近羌道,但那里现在肯定布满了李统的人。”
一阵沉默。只有山林间不知名虫豸的鸣叫和远处溪流的潺潺水声,更反衬出此刻的压抑。
就在这时,一直负责在外围最高处一棵大树上了望的锦衣卫暗哨,如同灵猿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,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惊慌。
“主公!李将军!不好了!”他气息急促,声音压得极低,却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,“东北、东南、正南三个方向,同时出现大量人影!不是小股斥候,是成建制的队伍!打着郡兵的旗号!还有……还有很多拿着柴刀、猎叉的民夫!他们呈扇形,正在缓慢推进,距离我们藏身的这片谷地,不足三里!”
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!
最坏的情况,还是发生了。他们终究没能完全避开那张不断收紧的大网。
“他们发现我们了?”李烨猛地站起身,短刀瞬间握紧。
“还不确定是否精准定位,但他们的推进方向非常明确,就是冲着这片区域来的!像是在……拉网合围!”暗哨的声音带着绝望。
“怎么可能……”李焕失声,手中的树枝掉落在地,“我们一直很小心……”
扎西脸色铁青,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:“是猎犬!我闻到了风里带来的气味!还有……一定有最老练的猎人带路!他们摸清了我们的活动规律!”
半个月的逃亡,终究留下了痕迹。踩断的树枝,无意中遗留的些许生活垃圾,或许还有伤员无法完全掩盖的血腥气……在数量庞大的搜索者和经验丰富的猎人眼中,这些微小的线索,最终汇聚成了指向他们藏身之地的箭头。
诸葛瞻缓缓站起身,透过枝叶的缝隙,望向那片被浓雾和杀机笼罩的东北方向。他能感觉到,那股无形的、冰冷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,如同实质。他甚至能隐约听到,远处传来的,并非急促的奔跑,而是那种缓慢却坚定的、如同磨盘般碾碎一切希望的脚步声和隐约的人语声。
那不是追击,而是围猎。对方已经确认了猎物的大致范围,正在从容不迫地布下最后的绝杀之阵。
他们,这支疲惫不堪、伤痕累累、弹尽粮绝的小队伍,已经成了瓮中之鳖。
“准备……迎敌吧。”诸葛瞻的声音平静得出奇,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。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的衣衫,目光逐一扫过身边每一张或坚毅、或恐惧、或决然的面孔。
李烨深吸一口气,眼中重新燃起狼一般的凶光,低吼道:“结阵!占据有利地形!就算死,也要崩掉他们满口牙!”
扎西和他的族人默默握紧了弯刀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、如同野兽般的呜咽,那是决死一战的信号。
幸存的锦衣卫们迅速行动起来,利用岩石和树木构建简陋的防御工事,尽管他们都知道,在这绝对的数量劣势下,这一切或许都是徒劳。
包围圈,正在合拢。死亡的阴影,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上空。最后的时刻,似乎即将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