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弋攻克襄武的捷报,不是微风,而是席卷祁山战场的飓风。当那封染着陇西风尘与胜利气息的密信被亲兵呈到姜维面前时,这位久经沙场的大将军,握着绢布的手指竟微微颤抖了一下。他逐字逐句地阅毕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敲碎了他眉宇间凝聚了整整十日的阴霾。
他缓缓抬头,目光扫过帐中因连日血战而面带疲惫、眼神却依旧炽热的将领们——傅佥、蒋斌、赵柒……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询问与期待。
“诸位,”姜维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质感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“霍弋将军,已攻占襄武。”
帐内死寂了一瞬,随即,如同火山喷发!
“什么?襄武?!”
“天佑大汉!!”
“霍将军威武!”
狂喜的浪潮几乎要掀翻帐顶。傅佥猛地一拍大腿,蒋斌激动得嘴唇哆嗦,连一向沉稳的赵柒,也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,拳头攥得咯咯作响。月余来堆积的牺牲、压抑、焦灼,在这一刻,全都化作了值得!
姜维抬手,压下沸腾的声浪,他的眼中已再无半分犹豫,只剩下淬火般的锐利:“司马望心神已乱,陇西之失如断其脊梁!我军血战,等的就是此刻!传令全军:即刻起,停止一切佯攻骚扰,各部退回本阵,埋锅造饭,饱餐战食,检查军械,伤员后送!今夜三更——”他声音陡然拔高,如剑出鞘,“目标,祁山堡!我要在黎明之前,看到大汉的旗帜,插上堡楼之巅!”
“诺!”众将轰然应命,声震四野,斗志昂扬到了极点。
是夜,星月隐匿,黑暗浓稠如墨。连续月余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和身体消耗的祁山堡魏军,在听闻陇西剧变后,本就军心浮动,又见蜀军攻势诡异地完全停止,不免生出懈怠与侥幸。或许,敌军终于力竭要退兵了?堡墙上的哨兵抱着长戟,打着哈欠,警惕性降到了最低点。
然而,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死神露出了獠牙。
没有号角,没有战鼓,没有呐喊。只有无数黑影,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幽魂,借着夜色的掩护,悄无声息地向着祁山堡那处被鲜血反复浸泡、相对低矮破损的堡墙区域逼近。甲叶被厚布包裹,脚步轻若狸猫,唯有粗重的呼吸和兵刃反射的微弱寒光,透露着致命的杀机。
姜维集中了所有尚能一战的老兵锐卒,由傅佥、蒋斌亲自带队,赵柒亦主动请缨,率其本部为第二梯队。他们口衔枚,蹄裹布,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,扑向了猎物。
“上!”
低沉的命令响起,数十架特制的轻便云梯几乎是毫无声息地搭上了墙头。傅佥一马当先,猿臂轻舒,如履平地般疾攀而上。紧接着,蒋斌、以及无数精选的死士,如同附骨之疽,迅速蔓延上城。
“呃啊——”
终于,一名打盹的魏军哨兵被利刃割喉的轻微响动惊醒,发出了半声短促的惨嚎。
“敌袭!蜀军上城了!”凄厉的警报终于划破夜空,但已经晚了!
傅佥双戟挥舞,如同旋风,瞬间清空了立足点。蒋斌长枪如龙,直刺闻讯赶来的魏军队率。登上城头的蜀军死士们,憋屈了太久的怒火与战意轰然爆发,他们不结阵,不固守,只是疯狂地向两侧冲杀,扩大突破口,将恐慌与死亡肆意播撒!
“挡住他们!快!堵住缺口!”魏军守将衣衫不整地冲上城头,声嘶力竭地指挥,但军心已散,指挥体系在突如其来的夜袭和内部蔓延的恐慌面前几乎失灵。城下的蜀军主力,见城头得手,立刻点燃火把,如同星河倒泻,向着堡门发起了猛烈的冲击。
姜维立于堡下,火光映照着他坚毅如石刻的面容。赵柒侍立一旁,看着城头惨烈的白刃战,看着不断有身影从高处坠落,听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垂死的哀嚎,手心满是冷汗,但胸膛中却有一股火焰在燃烧。这就是战争,残酷而真实。他亲眼见证了大将军如何用血战为饵,最终换来这决定性的、雷霆万钧的一击!
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超想象,魏军困兽犹斗。但蜀军的攻势如同潮水,一波高过一波,突破口越来越大,登上城头的士兵越来越多。当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,祁山堡最高的望楼之上,那面沾满血污的魏国大旗,被一名浑身是伤的蜀军军校奋力砍断旗索,伴随着“咔嚓”一声,颓然坠落!
紧接着,一面崭新的、猎猎作响的炎汉赤旗,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冉冉升起,迎风招展在祁山堡的上空!
“祁山堡!光复了!”
“大汉万年!大将军威武!”
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海啸,从堡内堡外同时爆发,无数蜀军将士相拥而泣,或仰天长啸,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情绪。鲜血染红的堡垒,终于回到了汉家的手中!
姜维没有丝毫耽搁,他甚至没有进入堡内休整。“传令蒋舒,率五千步卒留守祁山堡,肃清残敌,加固城防,看管俘虏!其余各部,随我即刻出发,目标——西县!”
兵贵神速!大军如同席卷的洪流,涌出祁山战场,直扑东北方向、位于天水郡境内的战略要冲——西县。西县守军本就兵力薄弱,听闻连祁山堡这等雄关都一夜陷落,姜维大军如狼似虎扑来,守将几乎未做任何抵抗,便大开城门,箪食壶浆以迎王师。
姜维兵不血刃,再下一城!兵锋所向,已直指天水郡的核心——司马望坐镇的上邽城以及郡治冀县!由霍弋在陇西点燃的烽火,与姜维在祁山正面突破的钢铁洪流,终于在这一刻,彻底连成一片,形成了实实在在、致命无比的南北夹击之势!一把冰冷的铁钳,已然牢牢扼住了司马望的咽喉!
就在姜维势如破竹的同时,陇西襄武城,迎来了来自成都的使者与援军。
大司马府从事中郎黄崇,风尘仆仆,却精神抖擞。他带来了五千装备精良的生力军,以及满载着军械、粮草、药品的长长车队。更重要的是,他带来了大司马诸葛瞻的亲笔手令与朝廷的正式嘉奖。
“霍将军!”黄崇在临时充作帅府的郡守府内,郑重地向霍弋行礼,“大司马于听闻闻听将军连克临洮、襄武,欣喜若狂,言道‘霍将军真国之柱石,陇西之事,无虑矣’!特传唤崇从成都星夜兼程,前来听候将军调遣,并带来陛下的封赏!”
霍弋接过嘉奖令和诸葛瞻的信,心中暖流涌动。这不仅是兵力和物资的补充,更是政治上的绝对信任与支持。“黄中郎一路辛苦!大司马运筹帷幄,后方稳定,方是我等前线将士奋勇杀敌的根基!”
有了黄崇这支生力军和诸葛瞻的明确背书,霍弋彻底放开了手脚。他立即进行部署:
“黄从事,临洮乃我军西线根基,毗邻羌地,位置关键,烦请你率本部三千人马,并增调一千降卒,即刻前往驻防,稳定后方,抚慰诸羌,确保粮道畅通!”
“末将领命!”黄崇慨然应诺。
“俄何烧戈首领,马恒!”
“在!”两人出列。
“命你二人,俄何烧戈率羌骑为锋,马恒率一千五百步卒为继,向东推进!扫清襄武至天水边境所有魏军据点、哨卡,抢占关隘,尤其是扼守洮水河谷与通往冀县、上邽的要道!我要让司马望的一兵一卒,都进不了陇西!也让陇西的一粒粮食,流不到魏军口中!”
“得令!”俄何烧戈兴奋地捶了捶胸口,马恒则沉稳抱拳,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。
霍弋自己则坐镇襄武,以雷霆手段整合陇西郡务。他凭借军事胜利的余威和诸葛瞻授予的权宜行事之权,迅速接收各城投诚,委任临时官吏,清点户口,整顿治安,并以其缴获的魏军粮秣为基础,开始有节制地征募本地青壮,编练新军。
原本就在霍弋兵威下摇摆不定的陇西郡其余各县,见蜀汉援军已至,后路被彻底切断,而魏国方面除了几道严令固守的文书外,不见一兵一卒来援,终于彻底放弃了幻想。首阳、临羌、河关……乃至更边远的营堡,使者络绎于道,奔赴襄武,献上户籍图册,表示归顺大汉。
短短月余,除了极少数地处偏远、消息闭塞的地区,整个陇西郡,已然易帜!霍弋与黄崇迅速建立起了一套高效的临时军政体系,将这片广袤的土地,快速转化为支撑北伐的坚实基地和插入魏国陇右地区的一颗硬钉子。通往天水郡的后门,被彻底封死!
与陇右烽火连天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洛阳晋公府内那几乎凝滞的冰冷空气。
一份份加急军报如同索命的符咒,堆放在司马炎的面前:临洮失守、襄武陷落、陈骞被俘、祁山堡一夜易主、西县望风而降、陇西全郡归附、蜀军南北夹击之势已成……
每看一份,司马炎的脸色就阴沉一分。他刚刚坐上这个位置不久,正欲大展宏图,稳固权柄,却不想西线骤然崩坏到如此地步!他仿佛能听到,西北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城池陷落的轰响。
“说话!”司马炎猛地将一卷军报掷于地上,声音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而微微变调,“陇右糜烂至此!司马望是干什么吃的!援军!他要援军!朕……本公的援军在哪里?!”情急之下,他几乎用了僭越的称谓。
贾充额角见汗,出列躬身,声音干涩:“晋公息怒……关中兵力,前次伐蜀损耗甚巨,如今既要防备陇右蜀军东进,又要警惕北地羌胡、并州匈奴,实在……实在抽调不出多少机动兵力。中原各州……自淮南三叛以来,兵力钱粮损耗巨大,且……”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司马炎的脸色,硬着头皮道,“且地方上……仍需兵力震慑,以防不虞。”
他的话隐晦,但在场所有人都懂。司马氏弑杀高贵乡公曹髦,虽以铁血手段压服了朝堂,却在地方士族和军中埋下了深深的裂痕。接连的淮南叛乱和不久前伐蜀的惨败,不仅耗空了府库,更严重打击了军队的士气。而对邓艾的处理方式也让许多军中旧将唇亡齿寒,心生隔阂。此时此刻,司马炎赫然发现,他看似庞大的帝国,内部已是千疮百孔,能迅速调往陇右的可靠精锐,竟寥寥无几!
杜预眉头紧锁,补充了更致命的一点:“晋公,东吴孙皓,暴虐无常,其虽拒绝蜀汉换地之议,但在荆州方向一直陈有重兵。若我将中原兵力西调,荆襄防线空虚,难保孙皓不会趁火打劫。届时,我将两面受敌,局势危矣!”
这才是真正的肘腋之患!一个疯狂的邻居,比一个强大的敌人更可怕。
钟会站在一旁,目光闪烁,他快速分析着局势,缓缓开口道:“蜀汉此番战略,构思之精,执行之狠,远超以往。霍弋奇兵制胜,精准插入陇西软肋;姜维正面强攻,不惜代价吸引注意。如今陇西已失,地利尽在敌手,祁山壁垒亦破,司马望已被合围。我军若仓促派少量援军前去,无异于杯水车薪,徒增损失。若想集结足以扭转战局的大军……非数月不可成!而陇右,恐怕等不了那么久!”
他顿了顿,看向司马炎:“为今之计,唯有严令司马望,收缩兵力,弃守外围,全力固守上邽、冀县等核心坚城,拖延时间,消耗蜀军锐气。同时,可尝试从并州、幽州紧急抽调部分羌胡骑兵,经北地郡南下,袭扰蜀军粮道或侧翼,或可稍缓压力。此外……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,再赴江东,许以淮北些许城池或巨额钱粮,暂稳孙皓之心,使我得以专心应对西线。”
但这都是远水,解不了近渴。抽调胡骑需要协调、需要时间,能否奏效尚未可知。安抚孙皓?那个疯子的心思,谁能猜得透?或许今日答应,明日就翻脸。
司马炎疲惫地靠坐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,手指用力揉着刺痛的太阳穴。他继承了祖父司马懿的隐忍狠辣,伯父司马师的果决专断,父亲司马昭的权术制衡,却也继承了这内外交困、危机四伏的庞大帝国。他仿佛能看到,地图上代表蜀汉的两支红色箭头,一支从西,一支从南,如同烧红的铁钳,正在狠狠夹击陇右这块肥肉,而他的帝国,却因内部的裂痕与外部的牵制,一时竟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击。
一种深深的无力感,攫住了他。
“就……就依诸位所言,速去办理吧。”司马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,“传令司马望,上邽、冀县,绝不可再失!告诉他,守住,便是大功!援军……本公会竭力筹措。”
然而,这“竭力”二字,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援军从何而来?何时能到?连他自己,心里都是一片茫然。
朝会在一片压抑沉寂的气氛中散去。钟会独自走在长长的宫廊下,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他回望西方,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,落在了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。
“诸葛孔明之后,竟有如此人物……姜伯约老而弥坚,霍绍先沉稳犀利,更有那诸葛瞻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,那其中有忌惮,有警惕,有算计,或许,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、对于这搅动天下棋局的……兴奋与期待。
陇右的战火,已然灼烧到了魏国的命脉。一场关乎国运的较量,进入了最惨烈也是最关键的阶段。铁钳已然合拢,下一步,便是要看司马望这块顽铁,能否扛得住这内外交困下的千钧重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