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极殿上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,余波依旧在整座长安城的上空盘旋。
册立皇太女,赐“冠剑”,享“剑履上殿”之权。
这三道旨意,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,激起了千层巨浪。整个朝堂,乃至整个天下的士族门阀,都在这史无前例的冲击之下,陷入了巨大的震动与观望之中。
然而,这一切风暴的中心,紫宸宫御书房内,却是一片异样的死寂。
武曌已经屏退了所有侍奉的宫人与内侍,独自一人,静静地坐在那张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书案之后。
她没有批阅奏折,也没有思考国事。
她只是将那顶为女儿李令月亲手打造的、小巧而精致的凤形金冠,轻轻地摆放在了书案的一角,然后怔怔地出神。
金冠在窗外透进的午后阳光下,反射出璀璨而温暖的光芒,一如她为这个王朝所规划的那个光明未来。
她成功了。
她用最强硬、最不容置喙的方式,为自己、也为天下所有不甘被命运束缚的女子,劈开了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。
从今往后,太平便是她的延续。她的理想,她的抱负,她那渴望建立一个不问出身、唯才是举的盛世宏愿,都将由她最疼爱、也最像她的女儿,去继承,去实现。
至于那些反对的声音,那些依旧沉浸在男尊女卑旧梦中的腐儒,终将被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,碾得粉碎。
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,摊开手掌。
掌心光洁,不见丝毫痕迹。那朵纠缠了她半生,象征着罪与债的“残梅印”,已经彻底消失。
昨夜,她与过去的自己,做了了断。
今晨,她为大周的未来,指明了方向。
一切,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如释重负的轻松感,萦绕在她的心头。她甚至觉得,连这御书房内常年不散的、厚重的龙涎香味,都变得轻快了几分。
然而,就在这份难得的静谧与安详之中,一丝极其细微的、不和谐的异动,悄然出现。
是书案上那座三足鎏金香炉里,正在燃烧的、被修剪成莲花形状的香篆。
那本该匀速燃烧、散发出袅袅青烟的香篆,顶端那一点猩红的火星,毫无征兆地、极其轻微地……闪烁了一下。
就仿佛,有一阵肉眼无法察觉的微风,从一个本不该有风的地方,吹拂而过。
武曌的眼神,瞬间凝固。
她那双刚刚还盛满温情与期许的凤目,在一刹那间,重新被冰封千里般的警惕与森寒所取代。
这间御书房,是整个皇宫防卫最森严的地方。明处,有三千禁军层层护卫;暗处,更有大内高手遍布每一个角落。莫说是一个活人,便是一只苍蝇,也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,飞进这里。
更何况,此刻殿门紧闭,窗棂严丝合缝,空气本该是绝对静止的。
那阵风,从何而来?
武曌没有动。
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,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。但她全身的肌肉,却已经瞬间绷紧,体内那久未动用的、深厚无比的真气,开始如同蛰伏的巨龙一般,缓缓苏醒。
她的目光,看似依旧停留在桌角那顶璀璨的金冠上,但眼角的余光,却已经将整个书房的每一寸空间,都纳入了监视范围。
书架的阴影……
龙椅的后方……
顶梁的暗角……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。
每一息,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。
终于,在书房最深处,那一排直抵殿顶、存放着无数前朝孤本的巨大书架之后,一道黑色的影子,如同从墙壁中渗透出来的墨迹一般,无声无息地,分离了出来。
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劲装,整个人仿佛都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人。
他的脸上,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的青铜面具,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。他的身上,没有任何武器,也没有散发出丝毫的杀气,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一块沉默的、没有生命的石头。
若不是亲眼所见,即便是武曌这等高手,也几乎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。
这是……梅花内卫的“影卫”。
是萧凛当年亲手训练出来的、专门负责执行最隐秘、最凶险任务的死士。
可……梅花内卫早在十年前,随着萧凛的“战死”,就已经被她亲手解散。所有核心成员,要么被调往他处,要么……被永远地抹去。
这个“影卫”,是哪里来的?!
武曌的心,猛地向下一沉。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,如同毒蛇一般,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。
那个黑衣人,并没有靠近。
他在距离书案十步之遥的地方,停住了脚步。然后,他用一种极其标准,却又无比古老的礼节,单膝跪地,右手抚心,向着武曌,深深地垂下了头。
这不是臣子对君王的跪拜礼。
而是……死士对主人的效忠礼。
武曌的瞳孔,骤然收缩。
她认得这个礼节。当年,萧凛第一次向她宣誓效忠时,行的,便是此礼。
“你是谁的人?”她的声音,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,每一个字,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那个黑衣人没有回答。
他只是缓缓地从怀中,取出了一个由紫檀木制成的、长条形的木盒。他将木盒高高举过头顶,然后,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清晰的动作,将木盒的盖子,向一侧推开。
随着他的动作,一卷用明黄色丝绸捆绑的卷轴,从木盒中,滑落了出来。
明黄色,那是皇室的专用颜色。
而那捆绑卷轴的丝绸上,用金线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。
武曌的呼吸,在这一刻,彻底停滞了。
那是“梅花内卫”呈递最高等级密报时,专用的“金线梅花缚”。这种丝绸的织法和金线的绣法,是萧凛亲自设计的,天下间,除了他和自己,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。
难道……
一个荒谬到让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,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,疯狂地滋生出来。
不。
不可能。
他已经死了十年了!
尸骨无存!神魂俱灭!
这一定是某个萧凛的旧部,不知从哪里翻出了这些东西,想要借此邀功,或是……另有所图!
武曌的眼神,瞬间变得无比危险。她甚至已经动了杀机。无论来者是谁,敢用这种方式来试探、来触碰她那段刚刚被封存的过去,都只有死路一条!
然而,那个黑衣人接下来的动作,却让她那刚刚燃起的杀意,瞬间被一盆冰水,从头到脚,浇得干干净净。
只见他将那卷轴放在地上,然后,伸出自己的左手,摘下了脸上的青铜面具。
面具之下,是一张平平无奇的、属于中年男人的脸。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,眼神沉静而坚毅。
这张脸,武曌从未见过。
但紧接着,那个男人,做了一件让她通体冰凉,头皮发麻的事情。
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,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,从左侧的眉骨开始,向下,划过鼻梁,再到右侧的嘴角,轻轻地,拉出了一道无形的、斜贯了整张脸的……轨迹。
这个动作……
这个只有在极度专注地思考,或是下达某个重要决定时,才会下意识做出的、独属于某个人的习惯性动作……
武曌的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同时炸响!
她整个人,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,僵在了座位上。脸上的血色,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变得比雪还要苍白。
那个男人,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,便重新戴上了面具,再一次恢复了那副沉默如石的模样。
他没有说一个字。
但他的身份,他所传递的信息,已经不言而喻。
他是萧凛的人。
这封密报,是萧凛让他送来的。
萧凛……还活着。
这个认知,像一柄烧得通红的铁锥,狠狠地刺进了武曌的大脑,将她那刚刚建立起来的、所谓“斩断过去,开创未来”的决心与平静,搅得天翻地覆!
怎么可能?!
他怎么可能还活着?!
当年的江南兵变,十万叛军围城,他率领三千内卫,死守孤城七日七夜,最后引爆了城中所有的火药,与叛军主帅同归于尽!
她派去的人,在废墟里找了整整一个月,除了几块残破的、属于梅花内卫的甲胄残片,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没能找到!
她亲自为他立了衣冠冢!
她为了他,封存了那只装满了他们共同罪孽的密折匣!
她为了他,在昨夜,才刚刚将那把开启过往的钥匙,投入了熔金化铁的火鼎之中!
她以为他死了!
她为他的“死”,背负了整整十年的愧疚与怀念!
可现在,他却用这样一种方式,轻描淡写地告诉她——
他还活着。
这不是惊喜。
这是……背叛!
一种被欺骗了十年的、彻头彻尾的背叛!
愤怒,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,猛烈地从她的胸腔中喷薄而出!
他凭什么?!
他凭什么让她以为他死了十年?!
他凭什么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,要与过去彻底告别的时候,再一次阴魂不散地出现?!
他将她这位大周女帝,当成了什么?一个可以被他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、愚蠢的女人吗?!
“滚!”
一个嘶哑、压抑,充满了无尽怒火的字眼,从武曌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。
然而,那个黑衣人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,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他只是将地上的那卷卷轴,又往前,轻轻地推了推。
那意思很明显。
东西送到,任务完成。
在收件人没有明确表示“收下”之前,他绝不会离开。
武曌死死地盯着那卷被明黄色丝绸包裹的卷轴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
她有无数种方法,可以在一瞬间,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信使,连同他带来的这封该死的密报,一同化为灰烬。
可她不能。
因为她知道,眼前这个人,只是一个工具。
真正向她发出挑战的,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、她以为早已化作枯骨的男人。
她更想知道,这卷轴里,究竟写了什么。
是他对自己这十年“假死”的解释?
是他对自己这位旧主的问候?
还是……某种她所不知道的、足以颠覆一切的威胁?
最终,理智,还是战胜了那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愤怒。
她缓缓地,从那张冰冷的龙椅上,站了起来。
她一步一步地,走下丹陛,来到了那个黑衣人的面前。
她没有去看那个信使,只是弯下腰,用两根微微颤抖的指尖,将那卷她既想立刻打开,又想立刻撕碎的卷轴,拈了起来。
入手,是一种熟悉的、桑皮纸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。
她没有立刻解开那道“金线梅花缚”。
而是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强迫自己那颗因为愤怒与震惊而剧烈跳动的心,一点一点地,平复下来。
无论里面是什么。
她,是武曌。
是这大周王朝说一不二的君王。
她绝不能,在一个已经“死去”十年的人面前,失了方寸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,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深邃。
她伸出手指,用指甲轻轻一划,便挑断了那根坚韧的金线。随即,她缓缓地,将那卷承载了太多未知与变数的卷轴,展开。
卷轴,足有三尺长。
然而,当它被完全展开之后,出现在武曌眼前的——
却是一片……彻彻底底的,触目惊心的……空白。
没有字。
一个字都没有。
洁白的桑皮纸上,除了几道细微的、因为折叠而留下的痕迹之外,干干净净,空无一物。
这……是什么意思?
无字白绫?
一瞬间,无数种猜测,如同奔腾的野马,在武曌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。
这是在向她示威?嘲讽她这十年,竟然对他的生死一无所知?
还是在向她表明心迹?他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,从此以后,便是一张白纸,再无瓜葛?
又或者……这根本就不是一封信,而是一道……符?一道只有她才能看懂的、用特殊药水写成的密信?
她下意识地将卷轴凑到烛火旁,又运起真气仔细探查,却发现,这真的就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、什么都没有写的……白纸。
武曌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这片空白,心中那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怒火,再一次“腾”地一下,燃烧了起来。
她明白了。
她彻底明白了!
这不是示威,也不是诀别。
这,是一个问题。
一个只有她,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。
他用这片空白告诉她:我,萧凛,回来了。我的命,依旧是你的。我的未来,依旧是一片空白。这片空白之上,究竟要写下什么,是让我继续做你的刀,为你扫平障碍?还是让我从此消失,永远地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人?
这支笔,在你手里。
你,来写。
好。
好一个萧凛!
十年不见,他的手段,非但没有半分生疏,反而变得愈发……诛心了。
他将这世间最困难的选择题,用这样一种最简单,也最残忍的方式,摆在了她的面前。
接受,还是拒绝?
用,还是不用?
生,还是死?
武曌的手,因为太过用力,指节已经捏得发白。那张洁白的卷轴,在她的手中,被攥得“咯吱”作响,几乎就要被撕裂。
她的脑海中,两个身影,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。
一个声音在咆哮:杀了他!或者,让他永远地滚!你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阴影里,靠着血腥手段往上爬的沈知遥了!你是武昭!是光照万民的君王!你有了新的继承人,有了光明的未来!萧凛,和他所代表的一切黑暗,都必须被彻底地埋葬!
而另一个声音,却在冷静地分析:他没死,这对你而言,是一件好事。他是这世间最了解你,也最忠诚于你的一把刀。朝堂之上,虽然你已册立太平为储,但反对的暗流依旧汹涌。李氏宗亲,世家门阀,哪个不是虎视眈眈?太平还太年轻,她的根基还不稳。你需要萧凛,你需要他这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利刃,去为太平未来的路,斩断所有的荆棘!
用他,你的未来,将一片坦途。
弃他,你或许……会后悔。
武曌的呼吸,变得越来越急促。
她的额角,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
这比她在朝堂之上,舌战群儒,力排众议地册立储君,还要艰难百倍。
因为,那是在选择大周的未来。
而现在,她是在选择……自己的未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眼中的挣扎与矛盾,终于缓缓地,褪了下去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近乎冷酷的、绝对的平静。
她做出了……选择。
她没有再看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一眼,而是转过身,拿着那卷无字的白绫,径直走出了御书房。
她没有去任何地方,只是来到了御书房外,那一片小小的、由她亲手打理的庭院之中。
庭院里,种着几株海棠。
那是她还叫沈知遥的时候,最喜欢的花。
也是……萧凛唯一送过她的东西。
那还是很多年前,她刚刚被封为昭仪,在后宫的争斗中初露锋芒。一日,萧凛执行任务归来,风尘仆仆,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从怀里,取出了一枝开得正盛的、带着露珠的西府海棠,递给了她。
他说:“娘娘,臣在江南,见此花开得正好,便为您折了一枝。愿娘娘,如这海棠春盛,永不凋零。”
那是他,唯一一次,对她,逾矩。
如今,时节早已过了深秋,即将入冬。
庭院中的那几株海棠树,早已落尽了繁花与绿叶,只剩下光秃秃的、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……枯枝。
萧瑟,而又充满了死寂。
武曌走到一株海棠树下,停住了脚步。
她抬起头,看着那些在岁月中变得嶙峋虬结的枝干,眼神里,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有怀念,有怅惘,也有一丝……决绝。
她伸出手,没有去折那些粗壮的枝干,只是从最末梢的、最纤细的地方,轻轻地,掰下了一小截。
那是一枝已经完全干枯,甚至连树皮都微微剥落的,海棠的枯枝。
上面,还挂着两颗早已风干、变得如同石子一般坚硬的……海棠果。
她拿着这枝枯海棠,转身,回到了御书房。
那个黑衣人,依旧跪在那里,如同雕塑。
武曌走到他的面前,将那卷无字的白绫,轻轻地放在了地上。然后,她将那枝枯萎的海棠,放在了白绫之上。
一卷空白的丝绸。
一枝枯死的花枝。
这,便是她的回答。
北境的书,收到了。
这,便是长安的回赠。
海棠已枯。
情分……已尽。
你我之间,就如这枯枝,再无半分生机。
从此以后,你是你,我是我。
天涯海角,永不相见。
黑衣人抬起头,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枝枯海棠,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,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但他什么也没说。
他只是郑重地,将那枝枯海棠与无字白绫一同卷起,小心翼翼地,重新放入了紫檀木盒之中。
然后,他对着武曌,行了最后一个标准的、死士的效忠礼。
起身,后退。
他的身影,再一次,如同墨迹一般,悄无声息地,融入了书架那浓重的阴影之中。
来时,无声。
去时,无息。
仿佛,从来就没有出现过。
御书房内,再一次,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寂静。
武曌缓缓地转过身,重新走回那张冰冷的书案之后。
她看着桌角那顶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凤形金冠,缓缓地,坐了下来。
只是这一次,她的眼神里,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温情与期许。
只剩下,一片如同万年玄冰般的……孤寂与冰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