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,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,为巍峨庄严的皇城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。
铜雀台上的寒风,依旧凛冽。
武曌静静地伫立在高台边缘,玄色的龙袍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她俯瞰着脚下这座在晨曦中缓缓苏醒的、庞大无比的都城,眼神平静而深远,仿佛能穿透时间的迷雾,看到遥远的未来。
在她身后,那尊巨大的三足青铜火鼎之中,炭火依旧熊熊燃烧,但那枚象征着她与过去所有黑暗纠葛的赤金钥匙,早已化作一滩金水,与燃烧的火焰彻底融为一体,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。
钥匙没了,锁便再也无法打开。
过去,便也真正地……过去了。
昨夜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绪宣泄,那一场由万民愿力引发的灵魂洗礼,让她那颗被权力与孤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,重新获得了感知的能力。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、与世隔绝的“曌”,而是与这片土地、与这万千子民血脉相连的“昭”。
既然已经斩断了与过去的牵连,那么,接下来要做的,便是为这个由她亲手开创的王朝,规划一个清晰而坚定的……未来。
一个不再受制于陈腐礼法,不再被性别所束缚的,全新的未来。
“陛下,早朝的时辰快到了。”
掌印太监赵权的声音,如同鬼魅一般,从高台的阶梯下传来。他不敢上来,只是远远地跪伏着,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。昨夜女帝在承天门城楼上的失态,和他今晨所见的、女帝独自一人登上这荒废的铜雀台的怪异举动,都让他这个在宫中浸淫了一辈子的老人,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惊肉跳。
他完全猜不透,这位心思比深海还要难测的君王,究竟要做什么。
“知道了。”
武曌缓缓转过身,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。她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地,走下了高台。
她的步伐不快,却异常沉稳。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了历史的节点之上,沉重,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赵权惊恐地发现,仅仅一夜之间,女帝身上的气息,似乎发生了某种根本性的变化。
以往,她的威严,是一种冰冷刺骨的、充满了压迫感的“势”。那种气势,会让人从骨子里感到畏惧,不敢直视,不敢反抗。
而现在,她身上的威严依旧,却多了一种如同山川日月般、浩瀚而光明的“道”。那种感觉,不再是单纯的恐惧,而是一种……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臣服。
仿佛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,而是这天地间某种法则的化身。
……
太极殿。
大周王朝的最高权力殿堂。
数百名身穿各色官服的文武大臣,早已按照品级,分列于丹陛两侧。
今日的朝堂,气氛显得格外诡异。
官员们不再像往日那样,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,或是闭目养神。几乎所有人,都在用眼角的余光,悄悄地观察着彼此,交换着心照不宣的、充满了疑惑与揣测的眼神。
昨夜千秋节上发生的那一幕“灯海愿”,早已如同长了翅膀一般,传遍了整个长安城。
数万盏河灯,违背水流规律,自行汇聚成一个巨大的“昭”字。
数十万百姓,自发跪伏,高呼万岁。
这等近乎神迹的异象,让这些深受儒家思想熏陶、讲究“天人感应”的朝臣们,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“昭”,光明也。
这……难道是上天对女帝功绩的肯定?是真正的天命所归?
一时间,那些原本对女子称帝心怀芥蒂的保守派官员,也不禁开始动摇。而那些本就忠于女帝的革新派,则是面露喜色,与有荣焉。
整个朝堂的政治风向,似乎都在这无声的寂静之中,发生着微妙的扭转。
就在这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,殿外传来内侍那特有的、尖锐悠长的唱喏声——
“陛下——驾到——!”
瞬间,殿内所有官员,无论心中作何感想,都齐齐收敛了神色,躬身肃立,垂首屏息。
伴随着沉稳而极富韵律的脚步声,一道身穿玄色十二章纹龙袍的孤高身影,缓缓走入大殿。
武曌的脸上,看不出悲喜。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尘子,最终落在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、空无一人的龙椅之上。
她没有像往常一样,直接走上丹陛,坐上龙椅。
而是停在了大殿的中央。
这个反常的举动,让所有大臣的心,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众卿。”
武曌开口了。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“昨夜之事,想必尔等都已听闻。”
无人应答。满朝文武,鸦雀无声,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。
武曌似乎也并不需要他们回答。她继续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调说道:“朕自登基以来,宵衣旰食,未敢有一日懈怠。所求者,不过是扫清前朝积弊,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,让万民得以安居乐业。”
她的目光,缓缓地从一张张低垂的脸上扫过。
“有人说,朕以女子之身,窃居大宝,乃是逆天而行,阴阳颠倒。此等言论,朕听了三十年,也忍了三十年。”
“可昨夜,上天降下祥瑞,万民呈上心愿。这,便是天意,便是民心!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金石交击,在大殿之内激起阵阵回响!
“天意如此,民心如此!尔等,还有何话可说?”
“陛下圣明烛照,功盖千古!此乃天命所归,臣等……心悦诚服!”
以宰相狄仁杰为首的几位重臣,率先反应过来,立刻跪伏在地,高声颂道。其余官员见状,也纷纷跪倒,山呼万岁之声,响彻整个太极殿。
武曌冷冷地看着跪伏在地的群臣,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喜悦。
她要的,从来就不是这些空洞的、被形势所逼的赞美。
她要的,是一个能够将她的意志,将她的理想,永远延续下去的……保障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
她抬了抬手,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。
“今日,朕召集众卿,并非是要听你们的颂词。而是要在此,当着文武百官,当着这大周的列祖列宗,宣布一件关乎国本的大事。”
关乎国本?!
刚刚起身的官员们,听到这四个字,心头又是一颤。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,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。
只见武曌缓缓转身,面向那张空置的龙椅,目光之中,却仿佛看到了整个大周王朝的万里江山。
“朕,承天之命,君临天下。然岁月流转,人生百年,终有尽时。大周的江山,需要一个能够继承朕之遗志,将这光明与盛世延续下去的继承者。”
来了!
终于来了!
所有大臣的心,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立储!
这是悬在所有人心头十几年之久,却谁也不敢轻易提及的、最敏感的问题!
女帝的两个儿子,庐陵王李显和相王李旦,虽然都还活着,却早已被软禁多年,形同废人。这些年来,朝中也曾有声音,希望女帝能将皇位归还李氏子孙,却都被她用铁血手腕无情地镇压了下去。
如今,女帝春秋已高,终于要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吗?
她会选择谁?是重新启用懦弱的李显,还是扶持聪慧的李旦?亦或是……从她武家的子侄之中,挑选一人?
就在众人心思百转,纷纷揣测之际,武曌接下来的话,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,狠狠地劈在了每个人的头顶之上!
“朕意已决。”
她的声音,冰冷而决绝,不带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。
“自今日起,册封帝姬太平为储君,赐‘冠剑’,享‘剑履上殿’之权,入主东宫,参议国政!”
“嗡——!”
整个太极殿,在经历了长达数秒的、死一般的寂静之后,瞬间,彻底炸开了锅!
“什么?!”
“册封……册封帝姬为储君?!”
“疯了!陛下一定是疯了!这……这怎么可能!”
喧哗声、质疑声、惊呼声,此起彼伏,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,几乎要将这太极殿的穹顶都给掀翻!
“剑履上殿”,那可是自古以来,只有权倾朝野、功高盖主的重臣,在得到帝王极致信赖时,才有可能获得的无上殊荣!其所象征的政治意义,几乎等同于“赞拜不名、入朝不趋”!
而将这等殊荣,赐给一位公主,并且明确其“储君”之位……
这已经不是逆天而行了,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,荒唐到了极点!
“肃静!”
赵权尖着嗓子,声嘶力竭地嘶吼着,可他的声音,很快就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反对声浪所淹没。
“陛下,万万不可啊!”
终于,须发皆白的宰相狄仁杰,第一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。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队列,再一次跪倒在武曌面前,老泪纵横地哭喊道:“陛下!自古以来,皇位传承,皆为父子相继,兄终弟及!从未有过立女子为储君的先例啊!此举,乃是动摇国本,祸乱纲常之举!恳请陛下,三思而后行啊!”
“没错!恳请陛下三思!”
“立女子为储,置宗庙社稷于何地?置我大周万千男儿于何地?”
“陛下,若您执意如此,天下必将大乱啊!”
一时间,超过半数的官员,全都跪了下来,言辞恳切,声泪俱下,试图用“祖宗之法”、“天下纲常”来劝说女帝收回成命。
整个太极殿,变成了一片哭泣的海洋。
然而,面对这几乎要将自己吞没的反对声浪,武曌的脸上,却没有丝毫的动容。
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跪在最前面的狄仁杰,那个曾经被她倚为左膀右臂,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的股肱之臣。
“狄卿,朕来问你。”
她的声音,如同寒冬里的冰泉,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。
“你口中的‘先例’,是谁定的?”
狄仁杰一愣,下意识地回答:“是……是自古以来的圣人先贤,是周公孔孟……”
“那么,朕再问你。”武曌的嘴角,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,“在朕之前,可有女子称帝的‘先例’?”
“这……”狄仁杰顿时语塞,一张老脸涨得通红。
“没有!”武曌替他回答,声音陡然变得凌厉,“既然没有,那朕今日便站在这里!朕,就是‘先例’!”
她伸手指着大殿之外,那片被晨光照亮的广阔天空,声音铿锵如铁,振聋发聩!
“你们口口声声说祖宗之法,纲常伦理。可尔等的祖宗,何曾见过女子能将这破碎的江山,重新带回盛世?尔等的纲常,何曾让这天下的百姓,吃饱穿暖?”
“朕所立之法,便是大周之法!朕所定之纲常,便是天下之纲常!”
“昨夜,天降祥瑞,万民归心,难道你们都瞎了吗?!”
“天意,是要一个能带领大周走向强盛的君王,而不是一个只会在祖宗牌位前哭哭啼啼的、无能的男人!”
“朕的女儿,太平,自幼熟读经史,通晓政务,其才智谋略,远胜尔等百倍!由她继承大统,乃是国之大幸!尔等,究竟是在为江山社稷担忧,还是在为你们自己那点可怜的、男尊女卑的陈腐思想,做最后的哀鸣?!”
一番话,如同一柄柄无形的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反对者的心上。
他们被驳斥得哑口无言,冷汗涔涔。
是啊,这位女帝,从来就不是一个会遵守规矩的人。
她本身,就是来打破规矩的!
用“祖宗之法”来劝谏一个亲手埋葬了前朝“祖宗”的开国之君,这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!
看着被自己一番话震慑得噤若寒蝉的群臣,武曌的眼神里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疲惫。
她知道,单靠言语的压制,是无法真正让他们信服的。
她需要做的,是让他们看到……既定的事实。
“来人。”
她的声音,恢复了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“传朕旨意,召帝姬太平,上殿。”
内侍不敢有丝毫怠慢,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这道旨意传了出去。
“——召帝姬太平,上殿!”
悠长的唱喏声,在太极殿内外层层回荡。
所有大臣的心,都沉到了谷底。
他们知道,一切……都已无法挽回了。
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等待中,一道身穿华丽宫装的纤细身影,出现在了太极殿的门口。
正是帝姬,太平。
她显然是刚刚得到消息,脸上还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与茫然。但良好的皇家教养,还是让她保持着端庄的仪态,一步一步地,走进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权力之巅的殿堂。
她走过那一张张表情复杂、或嫉妒、或不甘、或惊恐的脸,最终来到大殿中央,跪倒在自己母亲的面前。
“儿臣,李令月,参见母皇。母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
武曌缓缓走下丹陛,亲自将自己的女儿扶了起来。
她的动作很轻,很柔,眼神里,是前所未有的、属于一个母亲的温情与期许。
“令月。”
她轻声呼唤着女儿的乳名。
“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,朕便知道,你与旁人不同。你继承了朕的血脉,也必将继承朕的……意志。”
说着,她对着一旁的赵权使了个眼色。
赵权会意,立刻躬身退下。片刻之后,两名小太监,抬着一个由金丝楠木制成的托盘,战战兢兢地走了上来。
托盘之上,用明黄色的丝绸覆盖着。
武曌伸出手,一把掀开了那层丝绸。
“锵——!”
一柄造型古朴典雅,剑鞘之上镶嵌着七彩宝石的仪剑,和一顶完全由黄金打造,顶端缀着一颗巨大东珠的、小巧而精致的凤形金冠,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!
这,便是“冠剑”!
是武曌为自己的继承人,量身打造的、独一无二的储君信物!
“今日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。”
武曌亲手拿起那柄象征着权力的仪剑,和那顶象征着地位的金冠。
“朕,将这‘冠剑’,赐予你。”
她动作庄重而肃穆,先是将那柄沉甸甸的仪剑,亲自挂在了太平的腰间。
然后,又将那顶金冠,稳稳地,戴在了自己女儿的头上。
“这柄剑,不是让你用来杀伐的,而是让你用来守护我大周的万里河山,守护我大周的亿兆子民。”
“这顶冠,不是让你用来炫耀的,而是让你时刻谨记,你肩上所背负的,是何等沉重的责任。”
“从今日起,你便是这大周王朝,独一无二的皇太女!可剑履上殿,参议国政!”
“你,可愿意,与朕一道,将这盛世,永远地延续下去?”
太平公主,不,此刻应该称之为皇太女李令月,她抬起头,迎上了自己母亲那双如同星辰般深邃的眼眸。
她从那双眼睛里,看到了信任,看到了期许,更看到了一种……薪火相传的沉重托付。
她那颗因为震惊而剧烈跳动的心,在这一刻,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。
她缓缓地,郑重地,点了点头。
随即,她转身,面对着阶下那数百名表情各异的文武大臣,用一种清越而坚定,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的声音,宣告道:
“儿臣,领旨。”
声音落下的瞬间,清晨的阳光,恰好从太极殿高大的窗格中照射进来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了并肩而立的母女二人身上。
金冠闪耀,剑光生辉。
一位是开天辟地、君临天下的女帝。
一位是新鲜出炉、英气勃发的皇太女。
这幅挑战了千年纲常伦理的画面,就这么定格在了所有人的眼中,成为了他们此生都无法磨灭的印记。
大殿之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储君之权,已定。
一个属于女人的、全新的时代,就此,拉开了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