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天际,已然泛起了一抹鱼肚白。
那轮在承天门城楼上陪伴了武曌整整一夜的孤月,不知何时已隐去了身形,只留下一片清冷淡漠的青灰色天幕。
长夜将尽,新的一日,即将来临。
武曌依旧站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,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。她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,红肿的双眼也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平静。若不是那空空如也的酒壶和略显凌乱的鬓发,任谁也看不出,这位铁血女帝在刚刚过去的一夜里,经历了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情绪崩塌与灵魂洗礼。
她缓缓抬起光洁如初的右腕,在熹微的晨光下仔细端详。
那朵伴随了她五十年的、血红色的“残梅印”,确确实实地消失了。皮肤平滑,不见丝毫痕迹,仿佛那一切,都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漫长而真实的噩梦。
债尽,色亦淡。
这五个字,如同晨钟暮鼓,依旧在她的脑海中回响。
百姓的愿力,偿还了她登上这白骨王座所欠下的,那些看得见、摸得着的“心债”。
可是……还有一些债,是这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偿还的。
那些债,不欠鬼神,不欠天地,只欠一个人。
一个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很久,却又仿佛从未离开过的人。
武曌的目光,穿透了层层宫墙殿宇,最终落在了皇城西北角,那一处不起眼的、终年被禁军严密看守的院落。
那里,曾是“梅花内卫”的秘密衙署。
而那个人,曾是她手中最锋利、最隐秘,也是最让她……无法释怀的一把刀。
“来人。”
她的声音,在寂静的晨风中响起,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,只是细听之下,会发现其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。
黑暗的甬道中,掌印太监赵权连滚带爬地奔了出来,重新跪伏在她的脚下,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,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
“奴才在。”
“摆驾,回紫宸宫。”武曌没有看他,只是淡淡地吩咐道。
“遵旨!”
……
紫宸宫,御书房。
这里是整个大周王朝的权力中枢,每一道足以改变千万人命运的旨意,都是从这里发出。
书房内的陈设,一如既往的简洁而肃穆。除了堆积如山的奏折和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,便再无多余的装饰。空气中,弥漫着上等龙涎香与陈年墨锭混合在一起的、独属于帝王的味道。
武曌没有去看那些需要她批阅的、足以决定一个州府兴衰的奏折,而是径直走到了书房最内侧的一面墙壁前。
那面墙壁,看上去与别处无异,都是由整块的青石堆砌而成。但她却伸出手,在墙壁上某块毫不起眼的石砖上,以一种极为复杂的韵律,轻轻叩击了九下。
“咔……咔嚓……”
一阵细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,那面坚实的石墙,竟然从中缓缓裂开,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、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密道。
“你们,都退下。”武曌对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赵权等人,冷冷地说道,“没有朕的旨意,任何人不得靠近御书房半步。违者,斩。”
“奴才遵旨!”赵权等人心头一凛,不敢有丝毫怠慢,躬身行礼后,如同潮水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御书房厚重的殿门。
偌大的御书房内,瞬间只剩下了武曌一人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提着一盏宫灯,迈步走进了那幽深黑暗的密道之中。
密道并不长,约莫只有十几步的距离。尽头,是一间不大的石室。
石室之内,空空如也,唯有正中央,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架。木架之上,静静地安放着一只匣子。
那是一只通体由千年玄铁打造而成的匣子,约莫三尺见方,表面没有任何雕花与纹饰,只有一道道岁月留下的、冰冷的划痕。匣子的正中央,是一把结构极为精密的、由七道锁芯组成的“七星连环锁”。
这,便是“密折匣”。
整个大周,有资格直接向女帝递上密折,并将奏章放入这只匣子里的,从始至终,只有一个人。
——前梅花内卫都指挥使,萧凛。
武曌伸出手,指尖轻轻地拂过匣子冰冷的表面。那刺骨的寒意,瞬间从她的指尖,一路蔓延到了她的心脏。
已经……十年了。
自十年前,萧凛在那场惊天动地的“江南兵变”中,为了替她铲除最后的威胁,以身为饵,与叛军同归于尽之后,这只匣子,便再也没有被打开过。
里面的东西,是萧凛在为她效力的十五年间,呈上的所有密折。
那些密折里,记录的不是什么歌功颂德的废话,也不是什么治国安邦的良策。
而是……罪。
是一桩桩,一件件,足以让史官笔伐、让万民唾弃的、见不得光的罪。
是她为了巩固皇权,授意萧凛暗中铲除的政敌名单。
是她为了震慑宗室,命令萧凛罗织罪名,满门抄斩的李唐旧臣。
是她为了筹措军费,让萧凛动用酷吏,从那些富可敌国的江南士族手中,强行“借”来的巨额财富。
甚至……还有她那位懦弱的夫君,先帝李治,究竟是“病逝”,还是另有隐情的……真实记录。
每一份密折,都浸透了鲜血。
每一页纸张,都背负着亡魂。
这些,是她与萧凛之间,最大的秘密。也是她这位“圣明”女帝,永远无法示人的、最黑暗的一面。
萧凛死后,她曾有无数次的机会,可以打开这只匣子,将里面所有的东西付之一炬,让那些罪恶,永远地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。
可她没有。
她甚至不敢去触碰这只匣子,只是将它封存在这最深的密室之中,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想,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,就真的不存在一样。
她在害怕。
她在害怕打开这只匣匣子,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些血腥的文字,更是那个为了她,不惜双手沾满鲜血,背负了所有骂名,最后连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未能留下的……萧凛。
她记得,第一次见到萧凛,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。
那时的她,还只是一个初入宫闱的才人,在勾心斗角的后宫中如履薄冰。而他,则是宫中一个身份卑微、因为冲撞了贵人而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小侍卫。
是她,赐了他一碗热粥,一块伤药。
也是她,看着他那双在绝境中依旧不屈的、如同孤狼般的眼睛,说出了那句改变了两人一生的话:“你想活下去吗?想活得像个人样吗?跟着我。”
从那以后,他便成了她最忠诚的影子。
她指东,他绝不往西。
她让他杀人,他从不问缘由。
他为她扫平了登上权力巅峰的所有障碍,将自己活成了一柄只为她而存在的、没有感情的利刃。
所有人都怕他,骂他,说他是女帝座下最凶残的一条恶犬。
只有武曌自己知道,那副冰冷的面具之下,隐藏着的是一颗怎样滚烫而卑微的心。
他从未向她索求过任何东西,无论是官位、财富,还是名声。他唯一的愿望,就是能永远地站在她的身后,为她挡下所有的明枪暗箭。
他呈上的每一份密折,结尾处,写的永远都是同一句话——
“臣,萧凛,恭请陛下圣安。愿为陛下,万死不辞。”
万死不辞……
最后,他真的做到了。
武曌缓缓地闭上眼睛,脑海中浮现出的,是十年前,她收到萧凛最后一份密报时的情景。
那份密报,不是用纸写的,而是用鲜血,写在一块从他自己战甲上撕下来的布条上。
上面只有八个字:
“江南已定,臣,幸不辱命。”
她看着那八个触目惊心的血字,在御书房里,枯坐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没有流一滴泪。
因为她知道,从她选择走上这条路开始,她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资格。
可是昨夜,她流泪了。
在那片璀璨的灯海面前,在那声声真诚的“万岁”之中,她心中那座冰封了几十年的大山,终于……崩塌了。
百姓用他们的愿力,替她偿还了对天下人的债。
那么,她欠萧凛的这份债,又该如何偿还?
用权力去追封他?给他一个国公的爵位,让他风光大葬?
不。
武曌比任何人都清楚,萧凛要的,从来就不是这些。
他所做的一切,不过是为了她一人而已。
如今,她已坐稳了这万里江山,成了百姓口中带来光明的“昭”。那么,属于萧凛的那些黑暗,也应该……随他一同安息了。
这,或许才是对他最好的交代。
武曌睁开眼,眼神中的迷茫与挣扎,尽数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澄澈的决然。
她从自己贴身的衣物中,取出了一枚小小的、用赤金打造的钥匙。
这,便是打开这“七星连环锁”的唯一钥匙。普天之下,只有她一人拥有。
她将钥匙插入锁孔,随着一阵阵清脆的“咔哒”声,那七道锁芯,依次被解开。
她深吸一口气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缓缓地,打开了那扇沉重如山的、玄铁打造的匣盖。
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、墨迹与淡淡血腥味的、独属于岁月的味道,扑面而来。
匣子里面,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用牛皮纸封好的密折。每一份封皮上,都用朱砂笔,清晰地标注着年份与事件。
武曌的目光,从那些熟悉的字迹上,一一扫过。
“永徽六年,废后王氏案。”
“显庆五年,长孙无忌谋反案。”
“龙朔二年,太子忠谋逆案。”
……
每一行字,都代表着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。
每一份密折,都埋葬着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。
她没有去翻看任何一份密折。
因为里面的每一个字,都早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,成为了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,仿佛是在与那个曾经冷酷决绝的自己,做最后的告别。
许久之后,她伸出手,将那沉重的匣盖,重新缓缓地盖上。
“咔哒。”
随着最后一道锁芯自动锁死,这只承载了无数罪恶与秘密的匣子,再一次被彻底封存。
但这一次,将是永远。
武曌将那枚赤金钥匙从锁孔中拔出,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。钥匙那冰冷的棱角,硌得她掌心生疼。
她没有再看那只密折匣一眼,转身,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密室。
她没有让机关将石墙合拢。
因为从今天起,这里不再是需要隐藏的禁地,而将成为一座……只属于她和萧凛的,无人知晓的陵墓。
……
天,已经大亮。
金色的晨曦,刺破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,为巍峨的紫宸宫,镀上了一层神圣而庄严的光辉。
武曌独自一人,登上了皇城西北角的“铜雀台”。
这座高台,是先帝在位时,为了博美人一笑而修建的。如今,美人早已化作枯骨,这里也随之荒废,平日里罕有人至,只有几名老迈的宫人负责洒扫。
高台之上,寒风凛冽。
正中央,立着一尊巨大的三足青铜火鼎。鼎内,终年燃烧着熊熊的炭火,用以驱散这高台之上的寒气。
武曌缓步走到火鼎之前。
鼎内的火焰,被风一吹,瞬间升腾起数尺之高,发出“呼呼”的声响。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,将她鬓角的几缕乱发,吹得向后飞扬。
她摊开手掌,静静地看着掌心那枚赤金钥匙。
钥匙在晨光的映照下,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。
这枚钥匙,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。
也是打开那段黑暗记忆的……唯一凭证。
只要毁了它,那些罪,那些债,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愫……就都将随着那只密折匣,被永远地,埋葬。
从此以后,世间再无沈知遥,也再无那个需要萧凛用性命去守护的、在黑暗中挣扎的女子。
有的,只是君临天下,光照万民的大周女帝——
武昭。
她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,眼神平静得,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。
她没有丝毫的犹豫,也没有任何的留恋。
手腕轻轻一扬。
那枚赤金钥匙,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,带着一声轻微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响,投入到了那尊巨大的铜雀台火鼎之中。
“噗。”
钥匙瞬间被赤红的炭火所吞没。
它先是发出了“滋滋”的声响,紧接着,在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炙烤下,开始迅速地变红,变软,最终,化作一滩金色的液体,与那燃烧的炭火,彻底融为了一体。
再也……不分彼此。
武曌就这么静静地站着,看着那枚钥匙,在她眼前,彻底地消失,化为虚无。
风,吹起了她宽大的衣袍。
晨光,将她的身影,拉得很长很长。
密折匣,已封存。
开启它的钥匙,也已投入火鼎。
永不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