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呼海啸般的“万岁”之声,如同一道道实质性的音浪,冲刷着承天门城楼的每一块砖石,也冲刷着武曌那颗刚刚裂开一道缝隙的心。
那滴滚烫的泪,一旦决堤,便再也无法抑制。
更多的泪水,不受控制地从她那双总是盛满冰冷与威严的凤目中涌出,顺着她保养得宜、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颊滑落。泪水划过皮肤的感觉,是那样的陌生,又是那样的灼人。
她已经有多少年,没有尝过自己眼泪的味道了?
咸、涩,还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苦。
她猛地转过身,背对着那片由万家灯火与万民叩拜组成的、足以让任何帝王为之动容的盛景。
她不能让任何人,看到她此刻的模样。
她是“曌”,是日月凌空,是这大周王朝说一不二的铁血君王。她可以流血,可以杀人,却绝不可以流泪。
眼泪,是软弱的象征。一旦被人看到,她耗费半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威严与神性,便会在顷刻间崩塌。
她用袖袍飞快地拭去脸上的泪痕,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,怎么也擦不干净。
“陛下……”
一个极其细微,带着无尽惶恐与关切的声音,从城楼的阴影处传来。
是掌印太监赵权。
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摸了上来,许是放心不下君王一人在此独酌,又许是听到了城下那惊天动地的山呼。他一直躲在远处,不敢靠近,直到此刻,他才从女帝那微微颤抖的背影中,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。
“滚!”
武曌的声音,嘶哑得不成样子,像一块被烈火灼烧过的破锣。这声音里,带着她惯有的、不容置喙的命令,却又夹杂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狼狈的脆弱。
赵权浑身一哆嗦,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,瞬间跪伏在地,连头都不敢再抬起,手脚并用地,几乎是“滚”着退回了通往城楼下的甬道之中。
天地之间,再一次只剩下了武曌一人。
以及那无孔不入的、百姓们的呐喊声。
她背靠着冰冷的城墙垛口,身体缓缓滑落,最终颓然坐倒在地。冰凉坚硬的触感从身下传来,让她那颗因为激动与震撼而剧烈跳动的心,稍稍平复了一些。
她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,宽大的玄色衣袍将她整个人笼罩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
在这片由自己创造的、绝对安全的黑暗里,她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,放任自己被那股迟到了几十年的、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所吞噬。
她不是在哭泣。
不,到了她这个年纪,这个地位,早已不懂得该如何像个普通人一样放声哭泣了。
这更像是一种……宣泄。
一种灵魂深处,被压抑了太久的痛苦、委屈、孤独与悔恨的集中爆发。
债。
那个盲画师的《无泪图》,让她看到了自己背负的业。而今夜这满城的《灯海愿》,却让她开始清算自己欠下的……债。
她欠的债,太多了。
第一笔债,是欠那位曾经与她情同姐妹,最后却死于她亲手递上的那杯毒酒的萧淑妃。她还记得,自己端着酒杯,指尖冰凉,声音平稳地告诉对方:“姐姐,黄泉路上,莫要怪我。这宫里,从来就不是讲姐妹情深的地方。” 萧淑妃没有挣扎,也没有咒骂,只是用一种极其悲哀的眼神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问:“知遥,你的心,是用什么做的?难道就从来没有热过吗?”
那时,她的心没有一丝波澜。可今夜,这个问题却像一根毒针,狠狠扎进了她的记忆里。
她的心,也曾热过。只是为了活下去,为了往上爬,她亲手将它放进了冰窖里,任其冻结成石。
第二笔债,是欠她那位温润如玉,为了保护她而惨死于刺客剑下的兄长。兄长临死前,抓着她的手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:“曌儿,坐上那个位置……不要为我报仇,只要……好好活着。”
她做到了。她好好地活着,并且坐上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。可她真的“活”着吗?一个连眼泪都忘记了该如何流的人,一具被权欲和孤独填满的躯壳,真的能算“活着”吗?
她甚至……从未去兄长的坟前,真正地祭拜过一次。因为她害怕,害怕看到那块冰冷的墓碑,会让她这颗早已坚硬如铁的心,出现裂痕。
第三笔债,是欠她那位白发苍苍的恩师。登基前夜,恩师跪在她面前,老泪纵横,劝她放弃。他说:“陛下,天道轮回,因果不虚。你以女子之身逆天而行,固然能得一时权势,可终将众叛亲离,孤苦一生!这又是何苦?”
她当时只是冷漠地告诉他:“老师,朕要的,不是一人之苦乐,而是这天下之安宁。”
如今想来,恩师的话,一语成谶。
她确实得到了天下安宁,那满城的灯火就是最好的证明。可她也确实……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这些债,一笔一笔,如同附骨之蛆,早已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里。她以为自己早已将它们与人性中那些柔软的部分一同剔除,却没想到,它们只是被埋藏得更深,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。
而今夜,百姓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“万岁”,那一片由愿力汇成的“昭”字灯海,就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。
原来,她所做的一切,那些背叛,那些杀戮,那些牺牲……并非全无意义。
百姓们不懂她背后的血腥与肮脏,他们只看到了结果——一个和平、稳定、日益强盛的大周。
他们用最纯粹的方式,原谅了她的罪,肯定了她的功。
他们替她偿还了那些她永远无法亲自偿还的……心债。
不知过了多久,城楼下的山呼声渐渐平息。在禁军的疏导下,人群开始有序地散去,那条璀璨的灯河,也因为大部分灯烛的燃尽,而变得黯淡下来,最终被夜色彻底吞没。
喧嚣退去,天地间重归寂静。
只有一轮孤月,还高高地悬挂在天幕之上,用它那清冷如水的光,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。
武曌缓缓地抬起头。
泪水早已风干,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微不可察的冰凉痕迹。她的双眼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变得红肿,但眼神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、透彻。
仿佛一场高烧过后,排尽了体内的所有毒素,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。
那是一种……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她扶着墙垛,慢慢地站起身。或许是坐得太久,她的双腿有些麻木,身形微微晃了晃。
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,想要撑住身后的城墙。
也就在这一瞬间,一股奇异的感觉,从她的右腕处传来。
那是一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仿佛羽毛轻轻拂过般的酥麻与清凉。
武曌的动作猛地一顿,眉头瞬间蹙起。
她缓缓地低下头,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右腕。
在她洁白如玉的右腕内侧,有一处极为特殊的印记。那不是伤疤,也不是纹身,而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印。
这块胎印的形状,是一朵含苞待放的五瓣梅花。
颜色,是极为鲜艳的、仿佛能滴出血来的殷红。
这朵梅花胎印,自她出生起,就伴随着她。母亲曾说,此乃祥瑞之兆,注定她此生不凡。而她自己,也一直将这朵与众不同的“残梅印”,视为自己天命所归的象征。
它就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,牢固地烙印在她的身体里,见证了她从闺阁少女沈知遥,一步步变成九五至尊武曌的全过程。
这些年来,无论她经历了多少风霜,这朵梅花的颜色,都从未有过丝毫的改变,永远是那般触目惊心的红,一如她那颗为了权力而变得坚硬冷酷的心。
可是现在……
武曌的瞳孔,在一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。
她清晰地感觉到,那股酥麻清凉之意,正是从这块胎印上传来的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一把撸起了自己宽大的衣袖。
当她的右腕完全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时,饶是她这位见惯了生死、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铁血女帝,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那朵伴随了她整整五十年的、血红色的梅花胎印……
竟然……褪色了。
那曾经如同最上等的朱砂,又如同凝固的鲜血一般的殷红,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,缓缓变淡。
红色,变成了粉色。
那种浓烈到近乎妖异的色彩,正在一点点地消散,取而代代之的,是一种接近于樱花般的、浅淡而柔和的粉。
甚至连梅花那原本清晰分明的轮廓,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,仿佛一幅水墨画,被一滴清水悄然晕开。
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!
武曌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这块胎印是她身体的一部分,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,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发生如此诡异的变化?
是中毒?还是某种她所不知道的邪术诅咒?
无数个念头,在她脑海中疯狂闪过。她甚至立刻运气,探查自己的经脉,却发现体内真气流转顺畅,身体并无任何不适。
这变化,似乎……并无恶意。
它只是在单纯地……褪色。
武曌伸出左手的指尖,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块正在变淡的胎印。
触感依旧是她自己皮肤的温度,没有丝毫异常。可那股清凉酥麻的感觉,却愈发的明显,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在从她的血肉之中,被缓缓地抽离出去。
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,看着那朵正在失去色彩的梅花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
她想起了《无泪图》,想起了那个能看透人心的盲画师。
她想起了《灯海愿》,想起了那片由万民愿力汇成的“昭”字。
一个匪夷所思,却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念头,如同闪电般,划破了她脑中的混沌。
这朵梅花印,难道……就是她那些“债”的具象化?
是她生来就背负的,为了得到这至高无上的权力,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的凭证?
它鲜红如血,象征着她一路走来,手上所沾染的鲜血,心中所背负的罪孽。
而今夜,万民祈愿,灯海成昭。
百姓用他们最纯粹的善意与拥戴,替她洗刷了那些罪孽,偿还了那些心债。
所以……
所以这作为凭证的胎印,才会随之褪色?
这个想法太过离奇,太过玄妙,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畴。可不知为何,武曌的心底深处,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,这,就是真相。
她缓缓地抬起头,再次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,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朵颜色越来越淡,几乎快要消失不见的残梅。
她忽然……笑了。
那不是帝王的、带着威严与算计的冷笑。
也不是一个普通女人的、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。
那是一种……糅合了释然、疲惫、自嘲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的,极其复杂的笑容。
她笑自己,争了一辈子,斗了一辈子,算计了一辈子,到头来,却被一群最普通、最质朴的百姓,给上了一课。
她笑自己,以为早已心如死水,却原来,那所谓的坚不可摧,不过是未到动情之处。
她对着那朵即将消逝的梅花,也像是对着那个挣扎了半生的、名叫“沈知遥”的自己,用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、近乎梦呓般的声音,轻声说道:
“债尽,色亦淡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手腕上的那朵梅花胎印,最后的一丝粉色也彻底褪去,最终,完全消失不见。
她的皮肤光洁如初,仿佛那朵伴随了她五十年的、血红色的印记,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。
只有承天门城楼上的夜风,依旧在不知疲倦地,呜咽着吹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