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帝今日不落泪 第121章 灯海愿

夜，愈发深沉。

承天门城楼上的风，也愈发冷冽，如同一把无形的软刀，刮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，试图钻进骨头缝里去。

武曌，或者说，沈知遥，就这么静静地立在风中。她面前案几上的那壶“秋露白”，早已失了温度，变得和这秋夜一般冰凉。

她一杯接着一杯地独酌，酒液入喉，带来的不再是灼热的暖意，而是一种加倍的清冷。这清冷，让她的大脑异常地清醒，也让她心中的那份孤寂，被放大到了极致。

她俯瞰着脚下那条由万千灯火汇聚而成的璀璨长河。

那光芒是温暖的，那祈愿是真诚的，可这一切，都与她无关。

她像一个被放逐在九天之上的神只，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悲欢离合、喜怒哀乐。她能主宰他们的命运，能赐予他们安宁，却永远无法融入他们。

这便是坐上白骨王座的代价。

她亲手斩断了与这红尘世界的所有羁绊，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。

她又一次端起酒杯，杯中清酒倒映着天边那轮孤月，也倒映着她那双比月色更冷的眼眸。

就在她准备将这杯酒一饮而尽时，她的动作，却猛地顿住了。

她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目之中，第一次，泛起了一丝疑惑。

不对劲。

城楼下的那条灯河，不对劲。

作为一名身经百战、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君王，武曌的观察力远超常人。她几乎是在瞬间，就察觉到了那片灯海的异常。

按照常理，这些被放入河中的莲花灯，应当顺着水流，从西向东，缓缓流淌，最终汇入城外的护城河，直至灯火熄灭。

可现在，那条奔腾不息的光之长河，流动的速度，似乎……变慢了。

不，不是变慢了。

是停滞了。

成千上万盏河灯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按住，竟然诡异地停止了漂流，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宽阔的朱雀河河面之上，如同一片凝固的星海。

风依旧在吹，水依旧在流。

可灯，却不动了。

这违反常理的一幕，让武曌的瞳孔骤然收缩。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奇，而是警惕！

是阵法？还是某种她所不知道的机关？

在这千秋节的夜晚，在这天子脚下，竟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操弄玄虚，其心可诛！

她的手，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。那柄名为“承影”的软剑，是先帝御赐之物，削铁如泥，剑锋之上，不知沾染了多少政敌与叛贼的鲜血。

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，如同鹰隼一般，锐利地扫视着下方的人群和街道两旁的建筑。她试图找出那个隐藏在暗处，操控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。

然而，她失望了。

街道上的人群虽然也发现了河灯的异状，发出了阵阵惊呼，但他们的脸上只有茫然与好奇，没有丝毫的慌乱与预谋。没有人发号施令，也没有人暗中作法。

一切，都发生得那般……自然而然。

仿佛是这满河的灯火，自己拥有了生命和意志。

就在武曌心生警觉，准备传令禁军封锁全城，彻查此事之时，更加诡异，也更加震撼的一幕，发生了。

那些静止在河面上的灯火，开始动了。

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汇聚，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，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，重新排列组合。

有的灯火向左漂移，有的向右汇聚，有的甚至逆着水流，缓缓向上游移动。

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、方位，都像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，分毫不差。

成千上万个光点，在漆黑的河面上，开始勾勒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笔画。

先是一点。

然后是一横。

接着是一撇，一捺……

整个过程悄无声息，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、磅礴而神秘的力量。

城楼之下，数以十万计的百姓，早已被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。他们停止了喧哗，停止了交谈，所有人都仰着头，张大了嘴巴，呆呆地望着河面上那正在发生的、超越了他们认知极限的奇景。

空气，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
天地之间，只剩下那片由光芒组成的巨大壁画，在缓缓成型。

武曌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，将这一切看得最为真切。她的手，依旧紧紧地握着剑柄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
她的心，也随着那些光点的移动，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。

她不知道这最终会拼成一个什么样的字，或者一个什么样的图案。但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，却越来越强烈。

这绝非人力所能为之。

难道……是天谴？

是上天也认为她女子称帝，乃是逆天而行，所以要在她五十岁寿辰之夜，降下这等异象，来警示于她，来动摇她的国本民心？

一瞬间，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。她的后背，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
终于，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，在那种近乎让人窒息的寂静之中，最后一盏河灯，漂移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。

一个由千万盏灯火组成的、巨大无比的汉字，赫然呈现在了朱雀河的河面之上！

那字迹，横平竖直，笔锋遒劲，仿佛是由一位神人用巨笔蘸着星光，以天地为纸，书写而成。它占据了整段河道，光芒万丈，将周围的宫殿楼宇，都映照得一片通明！

当看清那个字的瞬间，武曌整个人如遭雷击，彻底僵在了原地。

她握着剑柄的手，猛地松开了。

她脸上的警惕、戒备、杀意……在这一刻，尽数褪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前所未有的、极致的震惊与茫然。

那个字，不是她所想的任何一个带有诅咒或警示意味的字。

那个字是——

昭！

日，刀，口。

昭。

光明、显着、彰显之意。

而不是她为自己创造的那个，独一无二、高高在上的——“曌”！

“曌”，是日月凌空，是君临天下，是她用以昭示自己正统与神圣的符号。那个字，代表着权力、威严、冷酷，以及……与世隔绝的孤独。那是她为自己打造的黄金枷锁。

而“昭”，却完全不同。

“昭”这个字，更温暖，更纯粹，更像是一种……发自内心的赞美与期许。

昭，如日光明。

这是……百姓心中的她吗？

在他们眼中，她不是那个以女子之身窃取了李唐江山、杀伐果断、冷酷无情的女皇“武曌”。

而是那个结束了前朝末年的混乱与纷争，带来了清明吏治，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，为这片土地重新带来了光明的……君王“武昭”？

这一刻，武曌终于明白了。

这不是什么天谴，也不是什么人为的阴谋。

这是……愿力。

是这满城百姓，最纯粹、最真诚的祈愿，汇聚在一起，所产生的、足以改变自然规律的磅礴力量！

他们自发地为她放灯祈福，他们不懂政治，不懂权谋，他们只知道，是这位女帝，让他们吃得饱饭，穿得暖衣，让他们在乱世之后，能过上太平日子。

所以，在他们的心里，她就是“昭”，是照亮这个时代的光。

这个认知，像一道九天惊雷，狠狠地劈在了武曌那颗早已被权力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上。

它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，轻而易举地就刺穿了她那层厚厚的、用冷酷与理智堆砌而成的铠甲。

她想起《无泪图》上，那个坐在白骨王座上，眼神空洞麻木的自己。

那个漫画师看透了她的孤独与痛苦，画出了她灵魂的真相。

而此刻，这满城的百姓，却用他们最质朴的方式，告诉了她另一件事——

她的付出，她的牺牲，她的隐忍……

不是没有意义的。

有人懂。

虽然他们不懂她内心的挣扎，不懂她背负的沉重，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，肯定了她所做的一切。

她以为自己早已被世界抛弃，却不知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，有无数人，在真诚地为她祈祷。

她以为自己早已流不出眼泪，却不知，有些情感，一旦决堤，便再也无法抑制。

“陛下……”

城楼之下，那片寂静的人海之中，不知是谁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，颤抖着声音，跪了下去。

紧接着，第二个，第三个……

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的声音，此起彼伏，连成一片。

数以十万计的长安百姓，面对着河面上那个巨大的“昭”字，也面对着城楼上那道孤高的身影，自发地，虔诚地，跪倒在地。

“吾皇万岁，万岁，万万岁！”

“愿陛下圣体安康，我大周国运昌隆！”

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，从四面八方传来，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，冲天而起，仿佛要将这天穹都给掀翻！

这声音里，没有被逼无奈的屈从，没有刻意奉承的虚伪。

有的，只是最真挚的敬爱与拥戴。

武曌站在城楼上，听着那震耳欲聋的“万岁”之声，看着下方那片由灯火组成的“昭”字，和那无数跪伏下去的身影。

她的身体，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。

她缓缓地抬起手，想要扶住身前的城墙，却发现自己的指尖，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润。

她怔怔地将手拿到眼前。

月光下，一滴晶莹的液体，正顺着她的指尖，缓缓滑落。

是……眼泪？

原来，不是流不出眼泪。

只是，还没有等到那个，能让她流泪的瞬间。

五十年的风霜雨雪，三十年的铁血权谋，她从未在人前示弱过分毫。

然而今夜，在这万家灯火之前，在这万民的祈愿之中，这位端坐在白骨王座上的不败女帝，终于……还是落下了登基以来的，第一滴泪。

那滴泪，滚烫得，仿佛能融化她心中积攒了半生的寒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