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更浓,寒气浸骨。
自那夜观过《无泪图》后,整座紫宸宫,乃至整个皇城,都笼罩在一股无形的低气压之下。宫人们行走时愈发的小心翼翼,连呼吸都仿佛要压低三分,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,会触怒那高坐于权力之巅的君王。
那幅名为《无泪图》的诡异画卷,并未如赵权等人预想的那般被焚毁,画师也未被安上一个“大不敬”的罪名而株连九族。恰恰相反,它被女帝武曌亲自下令,用最上等的楠木匣子封存,送入了皇室内库的最深处。
没有赏,亦没有罚。
这番高深莫测的举动,让所有知情者都感到了发自骨髓的寒意。那幅画,就像一根无形的毒刺,扎进了这位铁血女帝的心里,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发作,又会带来怎样雷霆万钧的后果。
而今天,是九月初九,重阳佳节。
亦是当朝女帝武曌,五十岁的千秋节。
五十岁,于帝王而言,是“天命之年”,是国之大庆。按照往年的惯例,此刻的皇城内外,早已是鼓乐喧天,万民同贺。宫中会大摆筵席,宴请文武百官、宗室皇亲;宫外则会搭建彩楼,与民同乐,歌舞升平,彻夜不休。
然而今年的千秋节,却诡异得如同死寂的坟场。
太极殿前,那足以容纳千人宴饮的巨大广场上,空空如也。没有百官朝贺的身影,没有歌姬舞女的彩排,甚至连一丝喜庆的红色都看不到。只有冰冷的青石板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反射着毫无温度的微光。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,在空旷的宫殿间打着旋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听来竟有几分萧瑟与悲凉。
礼部的官员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数次求见,想要请示陛下这千秋盛宴究竟该如何操办,却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紫宸宫外。
女帝的旨意只有一道,冰冷而决绝——
“今年的千秋节,所有庆典,一概免了。”
这道旨意,通过掌印太监赵权的口,传遍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。它像一盆冰水,浇灭了所有人的热情与揣测。
紫宸宫内,依旧是那般熟悉的安神香气息。
武曌一身玄色常服,静静地立在殿前的窗边,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。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,仿佛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,于她而言,与过去一万多个平平无奇的日夜,并无任何不同。
“陛下……”
掌印太监赵权躬着身子,几乎将头埋进了胸口,声音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吉时已近,太庙那边已经备好了祭祀之物,文武百官也都候在了殿外,只等您移驾……”
祭祀先祖,是帝王寿辰的惯例,也是唯一一项女帝没有下令取消的流程。
武曌没有回头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另外……陛下,”赵权犹豫了片刻,终究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,“晚宴的酒菜……内务府那边实在是不敢擅专。虽说免了百官宴,但今儿毕竟是您的大寿,总归是要……要有些喜气的。奴才斗胆,让他们备下了几样您平日里爱吃的菜,还有一壶‘秋露白’,您看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随着他的话语,殿内的空气正在一寸寸地凝结成冰。
一股无形的、冰冷的威压,从女帝那并不高大的背影中散发出来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,让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喜气?”
终于,武曌开口了。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,刮得人耳膜生疼。
她缓缓转过身,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凤目,落在了赵权的身上。
赵权“噗通”一声便跪了下去,额头死死地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,颤声道:“奴才……奴才失言!奴才罪该万死!”
武曌没有让他起来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愤怒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漠然。
“赵权,你跟了朕多少年了?”
“回……回陛下,从您……您还是才人之时,奴才便在您身边侍候了,至今……已有三十余载。”赵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三十年……”武曌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,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,“三十年,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,长成独当一面的栋梁。也足够让一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,变成……现在这副模样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自嘲。
赵权趴在地上,冷汗浸透了脊背,他完全听不懂女帝话中的深意,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和悲哀。
“晚宴,不必备了。”武曌收回目光,重新转向窗外,“歌舞,更是不许。朕今天不想看到任何一张谄媚的笑脸,也不想听到任何一句虚伪的颂词。”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赵权结结巴巴地,不知道该如何接话。
“传朕旨意,”武曌的语气不容置喙,“入夜之后,打开所有宫门,不设宵禁。让长安城里的百姓,都去朱雀大街上,放一盏祈福的河灯吧。就当是……替朕,也替这大周的万里江山,求个心安。”
“遵……遵旨!”赵权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。他不懂,为何陛下宁愿让百姓在宫外热闹,却要将自己一个人关在这冰冷的宫殿里。
帝王心,深如海。他一个奴才,揣摩不透,也不敢揣摩。
他只知道,从今天起,这位女帝变得更加令人畏惧,也更加……孤独了。
夜幕,终于缓缓降临。
白日里的阴霾散去,一轮皎洁的明月升上中天,清冷的光辉如同水银泻地,洒满了整座巍峨的皇城。
承天门之上,是皇城最高的地方。站在这里,足以将半个长安城的夜景,尽收眼底。
往年的千秋节,这里必然是禁军环伺,戒备森严。而今夜,这里却只有一道孤单的身影。
武曌遣散了所有的侍卫和宫人,独自一人,登上了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城楼。
巨大的城楼上,只摆放了一方案几,一壶酒,一只杯。
秋风猎猎,吹动着她宽大的玄色衣袍,也吹乱了她未曾束起的满头青丝。月光映照在她的脸上,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近乎透明,那深刻的轮廓,在光与影的交错中,显得愈发冷硬,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。
她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。
酒是“秋露白”,入口清冽,回味甘醇,一如她此刻的心境,看似平静无波,实则暗流汹涌。
她端起酒杯,却没有饮下,只是怔怔地望着杯中晃动的那一轮小小的、破碎的明月。
五十岁了……
沈知遥。
已经很久,很久,没有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了。久到连她自己,都快要忘记,在成为“武曌”之前,她也曾是那个闺名“知遥”的少女。
知遥,知遥,知晓远方。
父亲为她取这个名字时,是希望她能像一只自由的飞鸟,挣脱世俗的束缚,去看遍这世间最遥远的风景。
可谁能想到,她最终看到的风景,却是这世间最高,也最孤独的……白骨王座。
《无泪图》上的画面,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。
那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冰冷王座,那无数在黑暗中挣扎哀嚎的亡魂,还有那个端坐其上,眼神空洞如深渊的自己……
原来,在那位素未谋面的盲画师眼中,她这所谓的千秋功业,这所谓的无上荣光,不过就是这样一副可悲又可怖的景象。
她赢了天下,却输掉了自己。
她成了万人之上的“曌”,却也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可以哭,可以笑,可以爱,可以恨的“沈知遥”。
她缓缓举起酒杯,对着那轮清冷的明月,也对着这座由她亲手打下的万里江山,轻轻说道:“沈知遥……今日,是你五十岁生辰。这一杯,我敬你。”
说完,她将杯中酒,一饮而尽。
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,像一团燃烧的火焰,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。可这灼热,却驱不散她心底那深入骨髓的寒意。
独酌。
这世间最烈的酒,不是穿肠的毒药,而是无人共饮的孤独。
就在这时,城楼之下,那原本沉寂的长安城,开始亮起了一点又一点的星火。
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,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,如同夜色中的萤火。
紧接着,是几十点,几百点,几千点……
最后,成千上万盏承载着百姓祈愿的河灯,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形成了一条璀璨夺目的、流光溢彩的灯河!
那灯河蜿蜒流淌,穿过整座长安城,将这座古老的都城映照得亮如白昼。每一盏灯火,都代表着一个家庭,一份期许,一个微小而真实的愿望。
有老者祈求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
有妇人祈求家人安康,远离病痛。
有孩童祈求学业有成,金榜题名。
有情窦初开的少女,在灯上写下心上人的名字,祈求一段美满的姻缘。
无数的灯火,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海洋。
无数细碎的、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祈愿声,随着晚风,隐隐约约地飘上了高高的城楼,飘进了武曌的耳中。
她站在城楼的最高处,俯瞰着这片由她亲手缔造的繁华盛世。
万家灯火,灿若星河。
这是她的天下,是她的子民。
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,他们享受着她带来的和平与稳定。他们的笑脸,他们的幸福,本该是她作为帝王,最大的慰藉与荣耀。
可是……
她伸出手,仿佛想要去触摸那片遥远的温暖,但她的指尖,触及的只有冰冷的夜风。
她与那片灯火的海洋之间,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。
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明,是受万民供奉的图腾,却唯独……不再是一个可以融入那片温暖光海的凡人。
那每一盏灯火,都像是一双双明亮的眼睛,在仰望着她,也在审视着她。它们映照出了她的无上权力,也同样映照出了她极致的孤独。
她不许歌舞,不许朝贺,是厌倦了那些虚伪的奉承。
她只放百姓灯,是想看一看,自己用尽一切换来的这片江山,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光景。
现在,她看到了。
很美,美得让她心碎。
原来,这世间最盛大的庆典,不是震耳欲聋的鼓乐,不是穷奢极欲的宴饮,而是这无言的万家灯火。
原来,这世间最深刻的孤寂,不是身处荒野,不是四下无人,而是你站在万丈红尘之巅,却发现自己,早已与这红尘,再无干系。
武曌,不,或许是沈知遥,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。
她没有再喝,只是静静地看着,看着那条璀璨的灯河,在自己的脚下,缓缓流向远方,最终汇入那无尽的、深沉的夜色之中。
她的身影,被月光和灯火拉得很长,投射在冰冷的城墙上,孤单得,像一个亘古不变的影子。
千秋节。
千秋万代,唯吾一人。
这一夜,女帝五十岁,不许歌舞,只放百姓灯。
独坐于承天门之上,直至天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