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沉。
皇城,这座盘踞在大地上的墨色巨兽,于寂静中沉沉睡去。白日里的喧嚣与浮华,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尽数吞噬,只余下宫墙上悬挂的灯笼,在料峭的秋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,如同无数只窥探着黑暗的眼睛。
太极殿深处的紫宸宫,是这座巨兽的心脏,亦是整个大周王朝权力的中枢。此刻,这里却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
宫门外,数十名身着玄甲、手持长戟的禁军校尉如同一尊尊沉默的石雕,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,警惕地扫视着宫殿四周的每一寸阴影。自女帝登基以来,这支只忠于她一人的禁军,便是她手中最锋利、最可靠的一把刀。
宫殿内,安神香的清冷气息弥漫在空气中,与鎏金兽首香炉中升腾的袅袅白烟交织在一起。
女帝武曌身着一袭玄色龙纹常服,静静地坐在御案之后。她并未梳理繁复的发髻,三千青丝仅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绾住,几缕发丝不经意地垂落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前。此刻的她,褪去了临朝时的威严与霸道,却更添了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深沉与冷冽。
御案上,堆积如山的奏折已被批阅过半。朱砂御笔的痕迹或凌厉,或沉稳,于字里行间透出执掌天下的磅礴气势。
“陛下,夜深了,该歇息了。”
一个苍老而恭敬的声音在殿内响起。掌印太监赵权,躬着身子,如同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他手中捧着一盅刚刚温好的莲子羹,托盘边缘的描金凤凰在烛火下闪烁着微光。
武曌并未抬头,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一份兵部密奏上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她的声音清冷,不带一丝温度,却又有一种奇异的魔力,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为之慑服。
赵权在御案旁侍立了半辈子,从先帝还是太子时便跟在身边,直到如今辅佐新君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女帝的脾性——坚韧、果决,甚至有些不近人情。她似乎永远不知疲倦,自从坐上这张龙椅,便将自己活成了一部精准无误的治国机器。
他不敢再劝,只能将莲子羹轻轻放在一旁,然后又悄无声est地退后几步,垂手立在阴影里,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。
时间在烛火的跳动中一点一滴地流逝。
当武曌终于将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毕,搁下朱笔时,殿外的更夫恰好敲响了三更的梆子声。
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空远而沉闷的声响,穿透厚重的宫墙,给这死寂的皇城更添了几分萧索。
武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,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莲子羹,却并未饮用,只是用杯盖无意识地拨弄着。她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,望向殿外深不见底的黑暗,眼神幽深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赵权见状,犹豫了片刻,终于还是鼓起勇气,从阴影中走了出来,再次躬身道:“陛下,还有一事……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说。”武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是。”赵权的身子躬得更低了些,“今日,京兆府于民间呈上来一件奇物,说是一名……一名盲画师所作。此物诡异,京兆府尹不敢擅专,便层层上报,最后递到了奴才这里。奴才斗胆观之,亦觉心惊,故而……故而想请陛下降旨定夺。”
“盲画师?”武曌的眉梢微微挑起,终于有了一丝兴趣。她转过头,目光落在赵权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,“一个瞎子,如何作画?莫不是京兆府那些庸官,又在搞什么哗众取宠的把戏来糊弄朕?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,让赵权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“奴才万万不敢!”赵权连忙跪伏在地,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,“陛下,此事千真万确。据说那画师生来便双目失明,却能以手为眼,以心为笔,所绘之物,闻者无不称奇。京兆府尹也是听闻其名,抱着试探之心求了一幅画,谁知画作成时,怪事频发,他自觉事关重大,这才不敢隐瞒。”
“哦?有何怪事?”武问道,指尖轻轻敲击着温润的白玉碗沿。
赵权咽了口唾沫,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回陛下,那画……名为《无泪图》。据说此画展开之后,观者会不自觉地心神俱寒,如坠冰窟。京兆府尹府中几名胆大的家丁看过此画,当夜便魇着了,口中胡言乱语,说画中之人要将他们的魂魄也一并勾了去。府尹大人自己也说,每每看到此画,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连日来心神不宁,这才惶恐上报。”
“《无泪图》……”武曌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,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,“有点意思。一个盲人画出的画,竟能有如此邪性?呈上来,朕倒要看看,是何方神圣,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。”
“遵旨。”
赵权如蒙大赦,连忙磕了个头,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。
片刻之后,他再次返回,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。他们三人合力,抬着一个长长的紫檀木画匣,脚步轻得像是踩在云端,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扰了圣驾。
画匣被恭敬地放在了御案前方的空地上。赵权亲自上前,打开了沉重的匣盖。一股陈旧的墨香与纸张特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,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难以言喻的阴冷。
赵权从匣中取出一卷画轴。那画轴并非名贵的象牙或犀角,只是用最普通的乌木制成,轴身被摩挲得十分光滑,显然是被人长年累月地握在手中。
他在武曌的示意下,缓缓地,一寸一寸地,将画卷展开。
随着画卷的铺开,整座紫宸宫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。原本跳动得十分欢快的烛火,在这一刻也诡异地凝滞了,火苗被压得极低,光线都变得黯淡下来,在宫殿的梁柱上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。
赵权和那两名小太监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攀爬而上,让他们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,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,大气也不敢出。
终于,整幅画卷完全呈现在了女帝武曌的面前。
那是一幅水墨画,画上没有繁复的色彩,只有浓淡不一的墨,却勾勒出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人灵魂战栗的场景。
画的背景,是无尽的黑暗与虚无,仿佛混沌未开的宇宙,又像是绝望至极的人心。
而在那片黑暗的正中央,赫然矗着一座巍峨的 throne。
那不是由黄金和宝石铸就的龙椅,而是一座由累累白骨与无数扭曲挣扎的阴影堆砌而成的……尸骸王座。
森白的指骨构成了扶手,狰狞的骷髅头组成了靠背,无数亡魂的虚影在王座的缝隙间盘旋、哀嚎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整座王座,散发着一股跨越纸张而来的,浓郁的死亡与怨恨气息。
而就在这座白骨王座之上,端坐着一个女人。
她身着一袭至高无上的十二章纹帝袍,头戴十二旒冕冠,珠帘垂落,遮住了她的眉眼,却遮不住她那睥睨天下、威加四海的无上气度。
那身姿,那轮廓,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、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孤高与威严……
分明就是女帝武曌自己!
画中的她,和现实中的她,几乎一模一样。
然而,又截然不同。
画中的“武曌”,身形虽然端坐,却显得无比僵硬,仿佛不是血肉之躯,而是一尊被抽干了所有情感的冰雕。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白骨扶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,又像是在恐惧着什么。
最令人心悸的,是她那被冕旒半遮半掩的脸。
画师的笔触极为传神,明明是双目失明之人,却仿佛能洞悉世间最隐秘的真实。他没有画出那双凤目的具体形态,却用寥寥数笔,勾勒出了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、极致的空洞与麻木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权力的**,没有君临天下的喜悦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活人的气息。
有的,只是无尽的荒芜。
像是经历了一场焚尽万物的天火之后,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焦土;又像是严冬时节冰封了万里的大河,冰面之下,再无任何生机。
那是一种超越了悲伤,超越了痛苦,甚至超越了绝望的情绪。
是一种……连眼泪都已经流干了,连哭泣都已经忘记了的,永恒的死寂。
这,就是《无泪图》。
没有一滴眼泪,却蕴含了世间最深沉的悲哀。
画卷展开的那一刻,武曌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她那张万年冰封般的脸上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她的呼吸,也在那一瞬间,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。
她缓缓地从御案后站起身,一步一步,走下丹陛,来到了画卷之前。
她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,投射在画卷上,与画中那个端坐于白骨王座上的身影,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。
赵权等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,一个个将头埋得低低的,恨不得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。他们不敢看画,更不敢看女帝。这幅画的内容实在太过大逆不道,简直是在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当今圣上。那个漫画师,简直是疯了!
然而,预想中的雷霆之怒,并没有降临。
紫宸宫内,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落针可闻。
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声,和殿外传来的,被拉得悠远绵长的秋风呜咽之声。
武曌就这么静静地站着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画中的自己。
她的目光,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画纸,与画中那个空洞的灵魂,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对视。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。
她的思绪,却如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破了那道她用理智与权力构筑了十几年的坚固堤坝,回到了那些她早已刻意尘封的过去。
她想起了当年,为了从先帝的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,她亲手将一杯毒酒,递给了曾经与自己情同姐妹的妃子。她记得对方临死前那不敢置信的眼神,那眼神里没有恨,只有深深的失望与悲凉。
那一夜,她没有哭。她告诉自己,帝王之路,本就是用鲜血和背叛铺就的。
她想起了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,她那位一向温文尔雅、才华横溢的兄长,为了保护她,挡在了刺客的剑前。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,兄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:“曌儿,活下去,坐上那个位置……不要为我报仇,只要……好好活着。”
那一夜,她抱着兄长渐渐冰冷的尸体,依旧没有流一滴泪。她告诉自己,软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,眼泪,只会成为敌人的武器。
她想起了登基前夜,她白发苍苍的恩师,跪在她面前,老泪纵横地劝她放弃。他说女子称帝,乃是逆天而行,必遭天谴,必会众叛亲离,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。她亲手扶起恩师,语气平静地告诉他:“老师,朕意已决。这天下,只有在朕的手中,才能真正地国泰民安。”
她转身离去,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位为她耗尽了毕生心血的老人,是如何在风中颓然倒下。
那一夜,她望着漫天星辰,眼中只有冷硬的坚定,依旧无泪。
为了坐上这座至高无上的王座,她舍弃了亲情,背弃了友情,斩断了爱情。她将自己变成了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,刺穿了所有阻碍,也刺穿了所有温暖。
她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,早已心如铁石。
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该如何哭泣。
可今天,一个素未谋面的盲画师,却用一幅画,将她伪装了十几年的坚硬外壳,毫不留情地层层剥开,露出了里面那个早已千疮百孔、荒芜一片的灵魂。
原来,不是不会哭。
而是,悲伤早已满溢,沉重得无法再化为泪水,只能在灵魂深处凝结成冰,将她自己,也一同冰封在了这座由权力与孤独铸就的……白骨王座之上。
画上的那个女人,不是诅咒,也不是污蔑。
那……就是她自己。
是一个被剥离了所有身份,所有权力,所有伪装之后,最真实,也最不堪的……武曌。
那个盲人,他什么都看不见,却又什么都看见了。他看见了她灵魂的颜色,听见了她内心的哀嚎。
他画的不是皮相,是她的……宿命。
风,从殿门的缝隙中钻了进来,吹得画卷的边缘猎猎作响,也吹动了武曌垂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。
她依旧站在那里,一言不发。
高大的身影,在昏黄的烛光下,显得无比的威严,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……孤寂。
赵权跪在地上,身体已经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变得麻木,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。他不敢抬头,只能从眼角的余光中,看到那双绣着金龙的黑色靴子,像生了根一样,久久地,久久地,停留在画卷之前。
整个紫宸宫,静得可怕。
女帝夜观此图,沉默良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