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文茵的书房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李霓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,便再无声息。她靠在沈知遥的怀中,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,但那双红肿的凤眸之中,泪水已干,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、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空洞。
悲伤,在极致之后,便化为了最纯粹的恨意。
这恨,指向那隐藏在暗处,用邪术咒杀她母亲,用阴谋逼死她恩师的敌人。
也指向,这个视女子为原罪,逼得她最敬重的老师,都不得不以“愿来世不为女儿身”这样惨烈的方式来控诉的……世道!
沈知遥没有安慰她。
他知道,此刻任何言语上的慰藉,都显得苍白无力。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,用自己的体温,给予她最基本的支撑,让她不至于在席卷一切的仇恨风暴中,彻底沉沦。
他的目光,越过她的肩头,冷冷地扫视着这间书房。
这里的每一件陈设,都透着一股从容赴死的决绝。书案上的笔墨,并非仓促为之,而是经过了细细的研磨。那封遗书上的字迹,虽有颤抖,却无一处涂改。甚至连她身上那件素色的儒袍,都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。
这不像自尽。
更像是一场,精心准备的……献祭。
苏文茵,用自己的死亡,作为祭品,为那幕后的敌人,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、足以将李霓凰置于死地的刀。
“王爷,殿下……”京兆府尹满头大汗地从门外挪了进来,躬着身子,连大气都不敢喘,“府里的下人,都已经控制起来了,经过初步审问,都说太傅是今日午后,将自己关在书房的,晚饭时分,才发现……发现……”
他不敢再说下去。
“遗书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冷得没有一丝温度,“有多少人,看到了?”
京兆府尹的身体猛地一哆嗦,颤声道:“第一个发现太傅身亡的,是她的贴身侍女。那侍女……识字。她说她当时慌了神,只看到书案上有封信,便……便大声念了出来……如今,府里上上下下,怕是……怕是都知道了……”
沈知遥的眼神,骤然一寒。
知道了。
府里的下人知道了,就意味着,整个京城,很快也都会知道。
一个女太傅,因为“牝鸡司晨,天降不祥”,而引咎自尽,并留下了那样一封字字泣血的遗书。
这消息,比任何流言蜚语,都更具杀伤力!它将像瘟疫一样,在最短的时间内,传遍京城的每一个角落,彻底摧毁李霓凰本就摇摇欲坠的统治威信。
“封锁府邸,任何人,不得进出。府内所有下人,全部收押,由镇抚司连夜审讯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不带一丝感情,“告诉陆之道,孤要他们,撬开每一个人的嘴。孤要知道,苏太傅死前,见过什么人,听过什么话。孤要知道,那第一个‘念出’遗书的侍女,背后,站着谁。”
“遵……遵命!”京兆府尹如蒙大赦,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。
李霓凰缓缓地,从沈知遥的怀中站直了身体。
她整了整自己有些散乱的衣襟,抬起手,用衣袖,胡乱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。
当她再次抬起头时,那张苍白绝美的脸上,已经看不到丝毫的脆弱。只剩下一种,如同万年玄冰般的、令人心悸的冷酷。
“回宫。”她开口,声音沙哑,却异常平静。
平静得,让人感到恐惧。
……
返回宫城的路上,天,阴沉得可怕。
铅灰色的云层,低低地压在京城的上空,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。
紧接着,第一片雪花,从空中,悠悠地,飘落。
然后是第二片,第三片……
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整个天地,便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的混沌。
今年的第一场雪,来得如此之早,又如此之大。鹅毛般的雪片,在凛冽的寒风中,狂乱地飞舞,带着一种埋葬一切的决绝,覆盖了这座充满了阴谋、鲜血与死亡的帝都。
车驾,在寂静的雪夜中,缓缓前行。
车厢内,温暖如春,却也死寂如坟。
李霓凰端坐着,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那片飞旋的白色。她一言不发,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、精美绝伦的玉雕。
苏文茵的死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她心中最黑暗的那个匣子。匣子里,装满了她自登临高位以来,所承受的所有压力、非议、与孤独。而此刻,那些东西,正与新生的、滔天的恨意,纠缠在一起,发酵,质变,最终,凝结成了一种比窗外风雪,还要冰冷、坚硬的东西。
那是,帝王的……铁石心肠。
当车驾,终于抵达皇城之时,整个宫城,早已是灯火通明。
无数的太监、宫女,手持着灯笼,冒着风雪,在宫道两侧,肃然而立。他们的脸上,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惊惶。
显然,苏太傅自尽的消息,已经传了回来。
李霓凰走下马车,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行礼。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,径直,朝着议政的紫宸殿走去。
沈知遥紧随其后。
他们二人,一前一后,踏着那层层叠叠、无人踩踏过的积雪,走向了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。
紫宸殿内,早已是人满为患。
以张居言为首的文臣,和以威国公石雄为首的武将,几乎悉数到场。他们一个个官服之上,都落着未化的雪花,脸上,是如出一辙的凝重与焦虑。
当看到李霓凰和沈知遥的身影,出现在殿门口时,整个大殿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李霓凰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。
“殿下,节哀。”
最终,还是首辅张居言,上前一步,艰难地,吐出了这四个字。
李霓凰的目光,从他那张写满了忧虑的脸上,缓缓扫过,最终,定格在了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。
她看到了文臣们眼中的惊惧与动摇。
也看到了武将们脸上的愤怒与……茫然。
苏文茵的死,就像一块巨石,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湖面,掀起了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。
“殿下,”都察院御史魏征明,排众而出,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,“苏太傅以死明志,血书警世!此乃上天示警,亦是民心所向啊!‘女科’、‘女将’,实乃逆天而行之举!如今,天降灾异,朝臣死谏,恳请殿下……恳请殿下顺天应人,收回成命,下罪己诏,以安天下,以慰忠魂啊!”
“请殿下下罪己诏!”
“请殿下收回成命!”
有了魏征明带头,立刻便有数名文臣,跟着跪了下来,声泪俱下地哭谏。
他们是真的怕了。
海棠枯死,太后病危,如今,连当朝太傅,都为此而死。在他们看来,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,而是触怒了上天,即将招来灭顶之灾的征兆!
威国公石雄等武将,虽然没有下跪,但一个个脸色铁青,嘴唇紧抿。他们不信鬼神,但他们懂军心。北境之事,尚未解决,京中却又出了如此大的乱子。一个女太傅的死,足以让本就对“女将”霍山山心存芥蒂的军中,生出更大的怨言与动荡。
内忧外患,大厦将倾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看向了李霓凰,看向了沈知遥。他们在等待,等待着这两位最高掌权者,拿出一个,能够平息这场风波的……妥协方案。
然而,李霓凰,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地,走上了御阶,在属于她的那张凤座之上,坐了下来。
她的动作很慢,很稳。
仿佛,这满殿的哭谏与哀求,都与她无关。
大殿之内,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就在这时,沈知遥,动了。
他没有走上御阶,而是转身,走到了大殿中央,那张专门用来拟旨的紫檀木长案前。
他亲自取过墨锭,在砚台里,不疾不徐地,研起了墨。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那细微的、均匀的磨墨声,在寂静的大殿之内,显得异常清晰。
每一个人的心跳,都仿佛随着那磨墨的节奏,被紧紧地揪住了。
他们不明白,摄政王,要做什么。
终于,墨,研好了。
沈知遥提起一支紫毫大笔,饱蘸浓墨,然后,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于一张明黄色的圣旨绸缎之上,落下了笔。
他的字,龙飞凤舞,力透纸背。
每一个字,都带着一股,仿佛能斩断金石的、凛冽的杀伐之气。
他写的,确实是一封……《罪己诏》。
然而,诏书的内容,却让所有看到的人,都如遭雷击,浑身的血液,瞬间凝固!
诏书,很短。
“孤,沈知遥,摄政以来,德不配位,行事不谨。致使奸邪并起,鬼魅横行。内有宵小,借天意之名,行党同伐异之实;外有叛将,挟军功之威,图分裂社稷之谋。”
“朝堂之上,人心浮动,非议四起;帝都之内,流言可畏,正气不彰。以至忠臣蒙冤,良师枉死。”
“孤,夜不能寐,反躬自省。思其缘由,皆在孤之一念。”
“孤之罪,在于寡情。”
“寡于恩情,未能体恤臣工之苦,以至忠良心寒。”
“寡于亲情,未能庇护君上之安,以至鬼祟敢欺。”
“寡于人情,未能洞察人心之恶,以至奸佞当道。”
“孤,罪孽深重。”
写到这里,他顿了顿笔。
所有看到这里的朝臣,都屏住了呼吸。按照常理,接下来,就该是“大赦天下”、“减免赋税”、“罢黜弊政”之类的安抚之言了。
然而,沈知遥的笔锋,却陡然一转,变得比窗外的风雪,还要酷烈,还要冰冷!
“然,天道昭昭,疏而不漏!国法煌煌,不容亵渎!”
“孤,今日,以此罪身,告于天地,誓于社稷。”
“自今日起,凡,妖言惑众,动摇国本者,杀!”
“凡,结党营私,构陷忠良者,杀!”
“凡,临阵退缩,心怀异志者,杀!”
“凡,抗旨不遵,拥兵自重者,杀!”
“孤,既有寡情之罪,当以铁血补之!此诏,告于天下,一体遵行。”
“不赦一人!”
当最后那四个字,如同万钧雷霆一般,从他的笔下,砸落在圣旨之上时,整个紫宸殿,陷入了一片死寂!
所有人都呆住了。
他们看着那张明黄色的圣旨,看着上面那一个个杀气腾???的墨字,只觉得一股寒气,从脚底板,直冲天灵盖!
这……这是《罪己诏》?!
这分明是一封,用鲜血写就的……宣战书!
他承认自己有罪,罪在“寡情”!罪在……对敌人,还不够狠!
他没有赦免任何人,没有妥协任何事!
他用最极端,最酷烈的方式,回应了所有的质疑,所有的阴谋,所有的威胁!
他告诉天下人,从今天起,这位摄政王,将不会再有任何的……仁慈!
“陆之道。”沈知遥放下笔,声音不大,却传遍了整个大殿。
“臣在。”陆之道的身影,如鬼魅般,出现在殿门外。他的身后,是数百名身着黑色飞鱼服,手按绣春刀的镇抚司校尉。他们,就静静地,肃立在漫天的风雪之中,仿佛一群,来自地狱的……恶鬼。
“传诏。”
沈知遥将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圣旨,递了过去。
“于午门,向百官,向全城,宣读此诏。”
“遵命。”
陆之道接过圣旨,转身,消失在了风雪之中。
整个紫宸殿,鸦雀无声。
之前那些哭谏的文臣,如今,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,跪在那里,面如死灰,抖如筛糠。
他们终于明白。
这位摄政王,根本没有打算,去平息什么“天怒”。
他要用更强硬的手段,更血腥的屠杀,去堵住,这天下所有人的……嘴!
雪,越下越大了。
似乎,要将这整座皇城,都彻底埋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