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宸殿内,寒意彻骨。
这寒意,并非来自殿外那席卷天地的暴雪,而是源自沈知遥那份写满了“杀”字的《罪己诏》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柄淬毒的钢刀,深深地扎进了在场所有朝臣的心里。他们跪在冰冷的金砖上,身体抖如筛糠,连抬头看一眼御阶之上的勇气,都没有。
他们以为,苏太傅的死,会成为一个契机,一个可以逼迫皇太女和摄政王妥协、退让的契机。
他们错了。
错得离谱。
他们迎来的,不是妥协,而是一场毫不掩饰的、即将席卷整个朝堂的……血腥清洗。
那份《罪己诏》,与其说是罪己,不如说是伐罪。伐天下所有心怀异志者之罪!
凤座之上,李霓凰静静地坐着。
她看着下方那些噤若寒蝉的臣子,看着他们脸上那发自内心的、无法掩饰的恐惧,那颗因苏文茵之死而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,非但没有得到半分慰藉,反而被一种更加冰冷的、空洞的情绪所填满。
这就是她要守护的朝堂,这就是她要倚仗的臣子。
平日里,他们引经据典,高谈阔论,仿佛个个都是忠君爱国的圣人。可一旦危及自身,一旦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,他们所剩下的,便只有这般,卑微而丑陋的……恐惧。
她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那个站在殿中央,身形挺拔如松的男人身上。
是他,在她即将被悲伤与仇恨吞噬的时候,用最酷烈、最直接的方式,为她斩开了一条布满荆棘的血路。
他将所有的罪责,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。用一份“寡情”的罪己诏,将自己,彻底推到了天下所有阴谋家的对立面。
从此以后,所有的骂名,所有的仇恨,都将由他一人来背负。
而她,则可以站在他撑起的这片血色天空之下,继续,走她那条未竟的、孤独的帝王之路。
李霓凰的指尖,微微颤抖了一下。
就在这时,沈知遥,再次开口了。
他的声音,依旧平静,却让刚刚才略微喘过一口气的朝臣们,再一次,将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传孤第二道旨意。”
第二道?!
还有?!
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,惊骇欲绝地看着他。
沈知遥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情,只是转身,从一旁内侍的托盘中,取过另一卷早已备好的空白圣旨,重新走回了长案之前。
这一次,他没有再亲自书写,而是看向了侍立在一旁的内阁大学士,张居言。
“首辅,请。”
张居言的身体,猛地一僵。他看着沈知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只觉得一股寒气,从头顶,一直凉到了脚后跟。
他知道,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。
他颤颤巍巍地,走上前,提起那支刚刚写下过“不赦一人”的紫毫大笔。那笔杆,在他的手中,重如千钧。
“王爷……请示下。”他的声音,干涩无比。
沈知遥负手而立,目光仿佛穿透了紫宸殿的殿顶,望向了那片被风雪笼罩的、昏暗的天空。
“孤闻,上古之时,天下承平,铸剑为犁,马放南山。今,北境虽有小患,然社稷之本,在于安内。京师,乃天下之中,万民之望,不应再有刀兵之气。”
他的声音,不疾不徐,每一个字,都清晰地,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之内。
“着,工部于玄武门外,督造‘铜雀台’。台高九丈,以应九五之尊。上承甘露,下安社稷。”
铜雀台?
听到这三个字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玄武门,乃皇城北门,是宫城最重要的屏障。在那里,建造一座高台?这是何意?
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,沈知遥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们所有人的脸色,瞬间,变得如同死人一般煞白!
“筑台之铜料,从何而来?”
沈知遥的嘴角,勾起了一抹冰冷的、不带丝毫笑意的弧度。
“传孤之令。自今日起,三日之内,京师及京畿各州府,除朝廷经制之武库兵甲外,凡公侯府邸、世家门阀、乃至寻常百姓家中,所有私藏之兵器、甲胄,无论刀、枪、剑、戟、弓、弩、盔、甲,哪怕寸铁,皆需尽数上缴,由镇抚司查收。”
“所得兵甲,尽数熔毁,以铸十二金人。金人各重千石,立于铜雀台四周,镇压国运,永世不易。”
“此举,意在向昊天上帝,向黎民百姓,示我大胤朝廷,‘不复兴兵戈’之决心!”
“若有私藏不缴,或上缴不尽者……”
他的声音,微微一顿,那冰冷的目光,缓缓地,从殿内每一个人的脸上,扫过。
“以谋逆论处,满门抄斩!”
“轰!!!”
如果说,第一封《罪己诏》,是一柄斩向他们脖颈的屠刀。
那么这第二封旨意,就是一把,要将他们连根拔起,挫骨扬灰的……铁铲!
收缴天下兵甲!
这是何等疯狂,何等霸道的命令!
自古以来,世家门阀,能够与皇权分庭抗礼,靠的是什么?
是他们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?是他们遍布朝野的门生故吏?
不!
那些,都只是表象。
他们真正的根基,在于他们豢养的私兵,在于他们武库中,那一代代积攒下来的、足以武装起一支军队的……兵器与甲胄!
那,是他们最后的底牌!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!
而现在,沈知遥,要将这张底牌,从他们的手中,彻底抽走!
而且,他还给这个残酷血腥的夺权行为,披上了一件冠冕堂皇的、无可辩驳的外衣——为了天下太平,为了“不复兴兵戈”!
谁敢反对?
反对,就是不想天下太平。
反对,就是你家里,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。
反对,就是……谋逆!
这是阴谋!
**裸的,不加任何掩饰的阴谋!
“王爷!不可啊!”
威国公石雄,终于忍不住了。他排众而出,“噗通”一声,单膝跪地,声如洪钟。
“王爷!如今北境陈敬、王破虏二人拥兵自重,叛意昭然!蛮族亦是虎视眈眈!此乃国朝心腹大患!我等正该厉兵秣马,枕戈待旦,随时准备出兵征讨!岂能……岂能自毁长城,收缴兵甲,示弱于敌啊!此举,必令边军将士寒心,令天下百姓不安啊!”
石雄的话,说出了在场所有武将的心声。
在他们这些纯粹的军人看来,沈知遥的这个决定,简直是荒谬到了极点!
“示弱?”
沈知遥缓缓转过身,看着这个掌管着京师三大营,满身悍气的威国公,眼神之中,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,如同神只俯瞰蝼蚁般的、绝对的漠然。
“威国公,你以为,孤要收缴的,是你们三大营的兵器吗?”
石雄一愣:“末将不敢……”
“孤要收缴的,”沈知遥的声音,陡然提高,如同炸雷般,响彻整个大殿,“是那些,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兵器!”
“是那些,被藏于高门大院的密室之中,足以武装起数千士兵的精良甲胄!”
“是那些,被伪装成商队,源源不断,从江南的私营造作,运往京师的……谋逆之铁!”
他的目光,如利剑一般,刺向了殿内那些出身世家,此刻早已面无人色的文臣。
“孤再问你,石雄。”
“若京师之内,再无一人,能拿起反抗朝廷的刀剑。若这天下,只有朝廷的军队,才配拥有兵甲。那么,北境那十万边军,在孤的眼中……”
沈知遥的嘴角,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与一群待宰的羔羊,又有何异?”
石雄的身体,剧烈地一震!
他,瞬间,明白了。
安内,方能攘外!
摄政王这一手,看似荒唐,实则是要用最雷霆的手段,先将京师,这座帝国的核心,彻底清洗一遍!将所有潜在的威胁,所有的世家爪牙,全部拔除干净!
只要内部稳固,只要皇权,能够真正做到,掌控一切。
那么,区区北境十万叛军,又何足道哉?
想通了这一层,石雄的额头上,瞬间布满了冷汗。他这才意识到,自己与这位摄政王在谋略上的差距,简直,有如天壤之别!
“末将……末将愚钝!”他将头,重重地,磕在了地上,“王爷深谋远虑,末将……心服口服!”
连最该反对的威国公,都“心服口服”了。
其余的人,哪里还敢,再有半分异议?
张居言握着笔的手,抖得几乎无法落笔。他知道,当这封旨意,写完之后,整个大胤,将迎来一场,前所未有的……血雨腥风。
……
旨意,很快,便传出了皇城。
镇抚司的校尉,与京兆府的差役,倾巢而出。他们冒着风雪,奔赴京城内外,每一个街口,每一个坊市,将那两封足以改变历史的诏书,张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。
当那份写满了“杀”字的《罪己诏》,和那份要收缴天下兵甲的《铜雀诏》,出现在百姓眼前时,整座京城,彻底沸腾了。
百姓们,看不懂其中那诡谲的朝堂争斗。
他们只看到了,最直白,也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东西。
杀!
满门抄斩!
一股无形的、名为“恐惧”的阴云,迅速笼罩了整座京师。平日里热闹繁华的街道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变得萧条、冷清。
而那些高门大院之内,更是乱成了一锅粥。
“怎么办?怎么办?王爷这是要……要我们的命啊!”
“快!快把后院密室里的那批东西,处理掉!不!不能处理!烧了!全都给我烧了!”
“烧?你疯了!那么多精铁,烧起来的动静,能传出几条街去!你想把镇抚司的人,都招来吗?!”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难道,真的要,拱手交出去吗?那可是我们家,三代人,才攒下的基业啊!”
恐慌,绝望,不甘……
各种情绪,在这些世家门阀的府邸之中,疯狂地上演。
然而,他们没有任何选择。
因为,陆之道和他麾下的镇抚司,已经动了。
数千名身着黑色飞鱼服,腰挎绣春刀的镇抚司校尉,如同从地狱中涌出的恶鬼,以雷霆万钧之势,扑向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他们的行动,目标明确,手法狠辣。
他们仿佛早就掌握了一份精确无比的名单。第一个被查抄的,便是刚刚被罢官抄家的礼部尚书,赵家的远亲,一个在朝中担任员外郎的世家子弟。
镇抚司的校尉,直接撞开了他家的大门。
在无数邻里惊恐的注视下,他们从他家后院的一口枯井之中,拖出了整整十大箱,保养得油光锃亮的长刀与铁甲!
人赃并获!
没有任何审讯,没有任何辩解。
那名员外郎,和他府内上下一百余口,无论男女老幼,尽数被拖到了坊市的街口。
在漫天风雪之中,在无数百姓的眼前,一百多颗人头,齐刷刷地,滚落在了地上。
鲜血,瞬间,染红了皑皑的白雪。
那刺目的红,成了这个雪夜,最令人战栗的颜色!
杀鸡儆猴!
这一百多颗人头,就像一百多个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,扇在了所有还在犹豫、还在观望的世家脸上。
他们,彻底怕了。
从黄昏,到深夜。
一辆辆沉重的、用黑布蒙着的马车,开始络绎不绝地,从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府邸之中,驶向了城北的玄武门。
车轮,在积雪上,碾出了深深的、屈辱的辙痕。
玄武门外,早已被三大营的兵马,戒严。
一座巨大的、临时搭建起来的熔炉,已经生起了火。熊熊的烈火,在风雪中,冲天而起,将半个夜空,都映照得一片通红。
那些从马车上,被搬下来的,是一箱又一箱的兵器。
有削铁如泥的百炼钢刀,有能洞穿金石的破甲强弩,有熠熠生辉的鱼鳞宝甲……
这些,本是他们家族荣耀的象征,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。
而此刻,却被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,如同垃圾一般,一件件地,投入了那座巨大的熔炉之中。
“当啷——”
一柄雕刻着家族徽记的传家宝剑,被扔进了烈火。
它那华美的剑鞘,瞬间被点燃。那坚韧的剑身,在烈火的灼烧下,渐渐变红,变软,最终,化作了一摊,与其他兵器,再无分别的……铁水。
一个时代的权柄,一个阶级的荣耀,就在这熊熊烈火之中,被付之一炬。
而在不远处的一座城楼之上,两道身影,正静静地,俯瞰着这壮观而又残酷的一幕。
风雪,吹动着他们的大氅。
“你真的相信,铸造十二个铁疙瘩,就能镇压国运吗?”李霓凰的声音,被风吹得有些破碎。
“我不信鬼神,只信人心。”
沈知遥的目光,落在下方那座巨大的熔炉上,眼神,比那炉中的烈火,还要炙热。
“毁掉他们的兵器,只是第一步。我要的,是毁掉他们心中,那最后一丝,敢于反抗的……念头。”
“当这十二金人,被立于玄武门外时。每一个从这里进出的人,都会看到它们。他们会想起,这些金人,是用谁的兵器,谁的荣耀,谁的……鲜血,铸造而成的。”
“它们,不是用来镇压国运的。”
沈知遥缓缓转过头,看着李霓凰,那双深邃的眸子里,映照着下方那片,通红的火光。
“它们,是用来,镇压人心的。”
是的,镇压人心。
这,才是“铜雀台”,真正的意义。
它不是向神明祈求和平的祭坛。
它是一座,用恐惧与鲜血,浇筑而成的,属于新皇权的……纪念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