慈宁宫内,死寂得如同冰窖。
御医们手忙脚乱地施针、灌药,试图将太后从死神的门槛上拉回来。然而,那虚弱的脉搏,却如风中残烛,每一次微弱的跳动,都似乎在预示着生命的终结。
李霓凰站在凤榻之侧,一动不动。
她的目光,死死地锁在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。那口暗红色的、带着不祥黑丝的血,如同烙印一般,灼烧着她的瞳孔。
她感觉不到殿内宫人们的慌乱,也听不见御医们压抑着惊恐的低语。她的整个世界,都仿佛被抽离了声音,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绝望。
北境的叛乱,她可以挥兵去平。
朝堂的非议,她可以铁腕去压。
可是眼前的敌人,她却看不见,摸不着。它就像一个潜藏在最深暗处的鬼魅,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,一点一点地,抽走她至亲之人的生命。
这种无力感,比千军万马兵临城下,还要让她感到恐惧。
沈知遥缓步走到她的身边,没有说话,只是将一样东西,递到了她的面前。
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、枯死的树皮。
李霓凰的目光,缓缓从母亲的脸上移开,落在了那片树皮上。借着宫灯昏黄的光,她看到了那个印在上面的、极其微小的诡异符文。
一个正在哭泣的眼睛。
只一眼,一股彻骨的寒意,便从她的尾椎骨,直冲天灵盖!
“这是……”她的声音,干涩得如同砂纸。
“在那棵百年海棠的树干上发现的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低沉而冰冷,“母后的病,与这满城枯死的海棠,并非巧合。有人,在用邪术,行咒杀之事。”
咒杀!
这两个字,如同两柄无形的铁锤,狠狠地砸在了李霓ahoang的心上!
她虽然早已有所预感,但当这个最可怕的猜测,被沈知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时,她依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
这不是天谴,而是**!
是一场针对她,针对她母亲,甚至针对她所代表的一切的、恶毒无比的阴谋!
“是谁?”李霓凰的指甲,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声音里,充满了压抑的、即将喷薄而出的杀意,“究竟是谁,敢在京师,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!”
“还在查。”沈知遥的目光,转向窗外那棵如同鬼爪般的海棠枯树,眼神幽深,“这种咒术,极为古老歹毒。它并非直接作用于人身,而是通过一种‘同命相连’的媒介。海棠为‘女儿花’,与国中女子气运相连。对方,正是利用了这一点。先咒杀满城海棠,引动天地间阴煞之气,再以此为引,将所有恶咒,都集中到命格最尊贵、身体又最虚弱的……母后身上。”
“他们的目的,不仅仅是要母后的命。”沈知遥缓缓转过头,看着李霓凰,“他们要的,是动摇你的国本。母后,是你监国理政法理的来源。母后一旦薨逝,再加上‘天降不祥,海棠枯死’的流言,你猜,那些视你为眼中钉的世家余孽,和朝中那些老顽固们,会说些什么?”
他们会说,牝鸡司晨,天怒人怨!
他们会说,女子掌权,国之将亡!
他们会逼她退位,还政于幼帝!甚至……废黜她!
李霓凰的身体,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这是一条何等歹毒的计策!杀人于无形,诛心于朝堂!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,伪装成上天的旨意,让她百口莫辩,让她陷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之中!
就在这时,一名小太监,连滚带爬地,从殿外冲了进来,脸上满是死人般的煞白。
“殿……殿下……不……不好了!”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太……太傅……苏太傅她……她……”
“苏师怎么了?”李霓凰心中猛地一沉,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,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,“说!”
那小太监被她充满杀意的眼神一瞪,吓得魂飞魄散,几乎是哭喊着叫了出来:
“苏太傅……在府中……服毒自尽了!”
“轰!!!”
李霓凰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,仿佛有万道惊雷,同时炸响!
苏师……自尽了?
这怎么可能!
苏文茵,她的老师,当朝唯一的女性太傅。出身书香门第,是天下闻名的女大儒。她是李霓凰推行“女科”最坚定的支持者,是她在这座冰冷的、充满了敌意的朝堂之上,为数不多的、可以倾心交谈的师长与战友!
就在几日前,苏师还曾入宫,与她商讨“女科”开考的细节。那时候的她,虽然对北境的局势忧心忡忡,但精神矍铄,言辞恳切,还在鼓励她,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,都绝不能动摇。
那样一个心志坚定、豁达通透的人,怎么会……自尽?
“备驾!”
李霓凰几乎是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两个字。她甚至来不及再多看一眼病榻上的母亲,转身便向殿外冲去。
那瘦削的背影,在摇曳的宫灯之下,显得如此决绝,又如此……仓皇。
沈知遥看着她的背影,眉头微蹙,对身后的陆之道吩咐了一句“看好慈宁宫”,便立刻迈开脚步,跟了上去。
……
苏太傅的府邸,位于京城南城的文德坊。这里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,素来清静。
然而此刻,这座平日里雅致清幽的府邸,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。
当李霓凰的车驾抵达时,京兆府的官员和镇抚司的校尉,早已将府邸内外,围得水泄不通。所有的下人,都跪在院中,瑟瑟发抖,噤若寒蝉。
李霓凰没有理会前来迎接的官员,她掀开车帘,径直走入了那座她曾经来过数次,与老师品茗论道的书房。
一股淡淡的、夹杂着墨香与苦杏仁的奇特气味,扑面而来。
书房内,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。书架上,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类经史子集。书案上,笔墨纸砚,摆放得一丝不苟。
只是,那个曾经坐在这里,手不释卷,为她传道授业解惑的温婉身影,却已经不在了。
苏文茵,就静静地,伏在书案之上。
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儒袍,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,用一根碧玉簪子挽住。她的姿势,很安详,就像是读书读累了,伏在案上,小憩片刻。
若非她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,和唇边那一缕早已干涸的、暗紫色的血迹,任谁也无法相信,她已经……死了。
在她的手边,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、小巧的白玉瓷瓶。
瓶中,散发出的,正是那股苦杏仁的味道。
鹤顶红。
天下至毒之物,见血封喉。
李霓凰的脚步,停在了书案前。
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,那双原本锐利如刀的凤眸之中,此刻,却是一片空洞的、死灰般的茫然。
她不明白。
究竟是什么,能让这样一位通晓古今、看透世事的智者,选择用如此决绝的方式,来结束自己的生命?
沈知遥的目光,却并未停留在尸体上。他如同猎鹰一般,迅速扫视着整个书房。最终,他的视线,定格在了苏文茵伏着的臂弯之下,那里,压着一张素白的宣纸。
他走了过去,小心翼翼地,将那张宣纸,抽了出来。
那是一封遗书。
上面的字迹,是苏文茵那手隽秀典雅的小楷。只是,与平日的挥洒自如不同,这封遗书上的字,笔锋微微颤抖,透露出书写者内心,那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。
“殿下亲启。”
李霓凰的身体,猛地一颤。她缓缓地,从沈知遥手中,接过了那张轻飘飘,却又重如千钧的宣纸。
“臣,苏文茵,泣血叩别。”
“臣自幼好读,不慕女红。幸逢殿下天恩,得以女子之身,入仕为官,忝居太傅之位,授业东宫。此等殊荣,臣,粉身碎骨,亦难报万一。”
“然,臣近日,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。臣所思者,非朝堂之纷争,亦非北境之狼烟。臣所思者,乃为人之根本,天地之大道。”
“阴阳有序,男女有别,此乃天理人伦。强行逆之,必遭天谴。今,京中海棠尽枯,太后凤体违和,此,便是上苍之警示。而臣,身为女子,却窃居高位,与闻国政,实乃这逆天之举的始作俑者之一。臣,罪孽深重。”
看到这里,李霓凰的呼吸,几乎停滞了!
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
这些话……这些“阴阳有序,男女有别”的话,竟然会出自苏师之口?!
她不是一直教导自己,人生而平等,女子,绝不输于男儿吗?她不是一直鼓励自己,要打破这千百年来的世俗偏见,为天下女子,开创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吗?
为什么?
为什么她会突然,全盘否定了自己毕生的信念?
李霓凰强忍着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惊骇与痛苦,继续往下看。
而接下来的话,则像一把烧红的利刃,狠狠地,捅进了她的心脏。
“臣,身为女子,深知为女之苦。少时,困于闺阁,不能学男儿驰骋天下。嫁人,则要相夫教子,仰人鼻息。纵有经天纬地之才,亦只能空对孤灯,虚耗年华。此,是命。”
“殿下欲为天下女子,改此天命。臣,初亦感佩。然,臣今日,方才大彻大悟。天命,不可违!强行改之,只会招来更大的痛苦。殿下所开‘女科’,所封‘女将’,看似给了女子希望,实则,是将她们,推入了与天下男儿为敌的万丈深渊!她们将要面对的,是千百倍于男子的非议、羞辱、与磨难!”
“臣,倦了。臣,怕了。臣不愿再看到,有更多的女子,因为这虚妄的希望,而走上一条注定充满血泪的、绝望的道路。”
“臣,愿以一死,警醒殿下。回头是岸。收回成命,平息天怒,此,方是社稷之福,亦是天下女子之福。”
遗书的最后,只有一行字。
那一行字,笔力几乎要穿透纸背,每一个笔画,都仿佛浸透了血与泪。
“臣,苏文茵,再拜叩首。”
“愿来世,不为女儿身。”
愿来世,不为女儿身……
不为……女儿身……
“啪嗒。”
一滴滚烫的泪,从李霓凰的眼中,砸落在那张宣纸上,迅速晕开了一团墨迹。
紧接着,是第二滴,第三滴……
她那具一直紧绷得如同弓弦般的身体,终于,在这一刻,彻底垮了。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的、充满了无尽悲痛与绝望的嘶喊,从她的口中,迸发而出!
那声音,撕心裂肺,再无半分平日里皇太女的威严与冷静,只剩下一个被最信任之人,从背后,捅了最致命一刀的、普通女子的……崩溃。
她手中的那封遗书,飘然坠地。
她的身体,软软地向后倒去。
沈知遥一步上前,将她揽入怀中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怀中的这个女子,正在剧烈地、无法抑制地颤抖着。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,散发出来的、冰冷的战栗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
李霓凰埋首在他的胸前,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声,断断续续地传来。
“为什么……连她也要背叛我……”
“她不是背叛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低沉而冷静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复杂的怜惜,“她是……被逼死的。”
他弯下腰,捡起了那封遗书,目光,落在了那最后一行字上。
“这封遗书,不是写给你的。”他缓缓说道,“是写给天下人的。是我们的敌人,借她的手,递给你的一封……战书。”
苏文茵的死,比十万大军的叛乱,还要可怕。
它从根本上,摧毁了李霓凰改革的道义基础。
一个德高望重的女太傅,以死明志,控诉“为女之苦”,劝诫皇太女“回头是岸”。
这封遗书一旦传出去,李霓凰即将推行的“女科”,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!而她本人,也将彻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,一个逆天而行,最终众叛亲离的……疯子。
李霓凰的哭声,渐渐停歇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加可怕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
她缓缓地,从沈知遥的怀中抬起头。那张原本绝美的脸上,此刻,泪痕交错,血色尽褪,只剩下一片骇人的、惨烈的苍白。
而她那双哭得红肿的凤眸之中,所有的悲伤与脆弱,都已褪去。
剩下的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仿佛能将整个天地都冻结的……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