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殿上的恐慌与愤怒,并未随着朝会的结束而消散。恰恰相反,它像一场无形的瘟疫,迅速从宫城的核心,蔓延到了整座京师。
陈敬与王破虏那封写着“永镇北境”的奏折,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,精准而狠辣地刺入了大胤王朝最脆弱的心腹。
抗旨不遵,拥兵自重。
这两个词,成了悬在京师上空最沉重的阴云。所有人都明白,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边将跋扈,而是一场关乎国祚存亡的阴谋。
打,还是不打?
朝堂之上,为此争论不休。
以威国公石雄为首的武将集团,羞愤欲死。他们前脚还在为北境大捷而欢呼,后脚就被这群“同袍”狠狠地背刺。他们强烈主张出兵征讨,以正国法,以肃军纪。
然而,以张居言为首的文臣,却大多面露难色。
打?拿什么打?
国库在经历了查抄世家的狂欢之后,看似充盈,但那都是死物。要将这些金银田产,转化为能够支撑一场大规模战争的粮草、军械、马匹,需要时间。而如今的大胤,最缺的就是时间。
更何况,北境边军,是整个大胤最精锐的百战之师。他们熟悉地形,人马相熟,又有大胜蛮兵的赫赫威名。京师三大营虽然号称精锐,但多年未经战事,真要拉到那冰天雪地的北境去,与那十万虎狼之师对决,胜负,实在难料。
一旦战败,后果不堪设想。蛮族必将趁虚而入,天下,或将因此而分崩离析。
于是,“安抚”、“招降”的声音,渐渐占据了上风。
有人提议,不如顺水推舟,暂时答应他们的请求,先稳住北境,再徐徐图之。
但这个提议,立刻遭到了更激烈的反对。
开了这个口子,明日,南境的将军是不是也可以请求“永镇南境”?西境的藩王是不是也可以“效仿故例”?届时,大胤将重蹈前朝藩镇割据的覆辙,天子,将沦为名存实亡的傀儡!
打,打不赢。
和,不能和。
整个大胤朝堂,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令人绝望的僵局。每一天,都有无数的奏折,雪片般地飞向皇太后的御案。但所有人都知道,真正能做决定的,只有两个人。
凤座之上的李霓凰,与她身侧那个深不可测的摄政王。
然而,这两人,却出奇地保持了沉默。
李霓凰每日依旧临朝,只是脸色愈发冰冷,眼神中的寒意,足以将最热血的言辞都冻结。
沈知遥,则更是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。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朝臣们争吵,那双深邃的眸子里,没有任何情绪。仿佛北境那十万大军,于他而言,不过是棋盘上几颗无足轻重的棋子。
这种诡异的沉默,让朝堂之上的气氛,愈发压抑。
而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时刻,一件更加诡异,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,悄然发生了。
事情,是从宫里开始的。
御花园中,有一片西府海棠。那是先帝在世时,为了讨当时的皇后,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欢心,特意命人从蜀中移植而来的名品。每逢春日,花开如锦,灿若云霞,是宫中一绝。
可是,明明还未到深冬,一夜之间,那片海棠林,竟毫无征兆地,枯萎了。
满树的海棠叶,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,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机,变得焦黄、卷曲,然后簌簌地落下,铺了满地。那原本粗壮的枝干,也迅速失去了光泽,变得如同干柴一般,脆弱不堪。
宫人们吓坏了,连忙上报。
李霓凰亲自去看过一次。她站在那片死寂的、仿佛被天火焚烧过的海棠林前,久久不语。
“查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。
御花房最有经验的花匠,被全部召集了过来。他们刨开泥土,检查根系,查看枝叶,用尽了毕生所学,却找不出任何原因。
没有虫蛀,没有病害,根系完好,土壤和水分,也与往年无异。
这些海棠树,就像是……自己不想活了。
它们是自杀的。
这个荒谬的结论,让所有花匠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。
紧接着,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。
这股诡异的“枯萎病”,仿佛长了翅膀,飞出了宫墙。
王公大臣的府邸,富商巨贾的庭院,甚至是寻常百姓家门口,只要是种了海棠树的,无一幸免。
从一株,到一片,再到一条街。
不过短短三五日,整个京城的海棠树,无论品种,无论树龄,全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,走向了死亡。
起初,百姓们只是觉得惊奇。
但当这种现象,蔓延到全城,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时,恐慌,便开始滋生了。
“听说了吗?城里的海棠树,都死了!”
“是啊,我家院里那棵,长了二十多年了,前天还好好的,今天早上起来一看,叶子全掉光了,跟鬼画符似的!”
“太邪门了!这……这是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啊?”
流言,开始像野草一般疯长。
而将这股恐慌,推向顶点的,是太医院的集体失声。
李霓凰下令,命太医院彻查此事。御医们奉旨,走遍了京城内外,取回了无数枯死的枝叶和土壤样本。他们在太医院里,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三天三夜,最终,得出了一个与御花房的花匠们,一般无二的结论:
“无病,无虫,无毒。死因……不详。”
当太医院院使,将这份写着“死因不详”的奏折,颤巍巍地呈到李霓凰面前时,他甚至不敢抬头,去看皇太女的眼睛。
一个活物,大面积地、毫无征兆地死去,而代表着这个帝国最高医术水准的太医院,却连原因都查不出来。
这,已经超出了常理的范畴。
它只能被归结为——天谴。
一个可怕的、与当前时局紧密相连的流言,开始在京城的阴暗角落里,悄然传播。
“海棠,乃是‘女儿花’,象征国中女子之运。如今,满城海棠枯死,这预示着什么,还不明白吗?”
“牝鸡司晨,阴阳倒错!殿下又是开女科,又是封女将,如今,连老天爷,都看不下去了啊!”
“我听说啊,太后娘娘的凤体,也一直欠安。这海棠枯萎,对应的,就是宫里那位女主子的……寿数啊!”
流言,如同一把淬毒的刀子,精准地刺向了李霓凰的统治根基。
它将北境的叛乱,归结为女子掌权的“恶果”。
它将这场诡异的自然灾害,解读为上天对李霓凰的警告。
更歹毒的是,它将矛头,直接指向了那个一直被李霓凰保护在深宫之中,作为她权力法力来源的最后保障——当今太后。
慈宁宫。
浓重的药味,几乎已经渗透进了宫殿的每一寸梁柱。
年过四十的太后,形容枯槁地躺在凤榻之上。她的头发,已经半白,曾经雍容华贵的脸上,只剩下两片薄薄的、毫无血色的嘴唇,和一双深陷在眼窝里、浑浊而无神的眼睛。
她的病,已经很久了。
自先帝驾崩之后,她的身体,便一日不如一日。全靠名贵的药材,勉强吊着一口气。
而就在京中海棠开始枯萎的那一天,她的病情,毫无征兆地,急剧恶化了。
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,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精神也变得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。
此刻,太医院所有的御医,都跪在殿外,一个个面如土色,汗流浃背。
为首的院使,正向着端坐在殿内的李霓凰和沈知遥,禀报着病情。
“回……回殿下,王爷。娘娘的脉象……虚浮不定,如……如风中残烛。臣等……臣等用尽了各种温补之法,却……却如泥牛入海,毫无用处。娘娘的身体,仿佛……仿佛成了一个漏斗,所有的生命精气,都在……都在不断地流失……臣等……臣等无能!”
说到最后,老院士的声音里,已经带上了哭腔。
他不是在谦虚。
他是真的感到了恐惧。
他行医四十年,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病症。太后的身体里,仿佛住着一个看不见的恶鬼,在疯狂地吞噬着她的生命。而他们这些凡人,对此,束手无策。
李霓凰静静地听着,那张绝美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,只是放在膝上的双手,死死地绞在了一起,泄露了她内心的焦虑。
“也就是说,”她开口,声音冷得像冰,“你们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束手无策?”
“臣等……罪该万死!”一众御医,将头,重重地磕在了地上。
李霓凰闭上了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北境的军报,朝堂的僵局,京城的流言,母亲的病危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像一张巨大的网,向她当头罩下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知遥,突然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理会那些跪着的御医,而是径直走到了内殿的窗边。
窗外,正对着一株巨大的垂丝海棠。
那是整个皇宫里,最大,也最老的一棵。据说是太-祖皇帝亲手所植,树龄已逾百年。
而此刻,这棵见证了大胤王朝兴衰的“神树”,也未能幸免。它所有的叶子,都已落尽,只剩下光秃秃的、如同鬼爪般的黑色枝干,在寒风中,萧瑟地伸向天空。
“这棵树,是什么时候开始枯的?”沈知遥淡淡地问道。
一名负责照料太后起居的老宫女,连忙躬身回答:“回王爷,就是三日前。也正是从那天起,娘娘的病,才突然重了的。”
沈知遥点了点头,伸出手,轻轻地,抚摸了一下那粗糙的、已经毫无生机的树干。
他的指尖,在触碰到树干的一瞬间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光芒。
“陆之道。”他头也未回地喊道。
“臣在。”陆之道的身体,如同鬼魅一般,从殿外的阴影中,浮现出来。
“去查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依旧平淡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,“从第一株枯死的海棠树开始查。查它周围的土壤,水源,接触过它的人。再查城中所有流言的源头。孤要知道,究竟是天意,还是人为。”
“遵命。”陆之道的身影,再次融入了阴影之中,消失不见。
李霓凰睁开眼,看着沈知遥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
她知道,沈知遥从不信鬼神之说。在他看来,这世间所有看似诡异的事情背后,都必然隐藏着人心的算计。
可是,这一次……真的只是人为吗?
那满城枯死的、死因不详的海棠。
与母亲身上那不断流逝的、无法挽留的生命力。
这两者之间,真的,只是巧合吗?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深入骨髓的寒意,攫住了李霓凰的心。她第一次感觉到,自己所面对的敌人,或许,并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政敌,边境的叛将。
还有一个,隐藏在更深处的、看不见的、用着超乎常理手段的……东西。
就在这时,内殿之中,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咳嗽声!
“咳……咳咳咳……呃……”
那声音,脆弱,而又痛苦,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。
“母后!”
李霓ahoang脸色一变,再也顾不上其他,疾步冲入了内殿。
沈知遥也立刻转身,跟了进去。
只见凤榻之上的太后,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。她半靠在床头,用一方雪白的丝帕,死死地捂着嘴。剧烈的咳嗽,让她本就枯槁的身体,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,剧烈地颤抖着。
“噗——”
一口暗红色的、带着不祥黑丝的鲜血,猛地从她的口中喷出,浸透了丝帕,染红了她胸前的锦被。
那颜色,触目惊心。
太后的身体,软软地倒了下去,双眼一翻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“娘娘!”
“快传御医!”
整个慈宁宫,瞬间乱成了一团。
而就在太后吐血昏迷的同一时刻,窗外,那棵百年海棠古树,那根最粗壮的主干之上,突然,“咔嚓”一声,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、狰狞的裂缝。
仿佛,有什么东西,随着太后那口鲜血的喷出,也一同,从这棵树的生命核心里,被彻底抽走了。
寒风,从裂缝中灌入。
整棵树,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、临死前的哀鸣。
沈知遥站在窗前,静静地看着这一切。他的目光,落在那道新出现的裂缝上,眼神,变得前所未有的,幽深,与冰冷。
他缓缓地,抬起了自己的右手。
在他的掌心之中,不知何时,多了一片刚刚从那枯树上,剥落下来的、薄如蝉翼的……树皮。
那树皮之上,赫然印着一个极其微小的、用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、诡异的符文。
符文的形状,像一只正在哭泣的……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