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雀门外的风,似乎吹走了血腥,却吹不散京师上空那股压抑到极致的凝重。
三十七家世族的覆灭,像一场剧烈的地震,将大胤王朝的朝堂,震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。三百多个空悬的官位,从六部九卿到地方州府,每一个空缺,都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雏鸟,张着嘴,等待着新的填充。
然而,所有人都明白,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官员补缺。
这是权力的重新洗牌。
旧的秩序被铁与血彻底砸碎,新的秩序,将由谁来书写?所有幸存的官员,无论是真心拥戴还是被迫屈从,都在屏息凝神,等待着御阶之上的那位皇太女,与她身后那位深不可测的摄政王,落下第二只靴子。
今日的太和殿,气氛尤为诡异。
百官队列整齐,却稀疏得令人心悸。每个人都垂着头,眼观鼻,鼻观心,偌大的殿堂,安静得只能听见殿外风雪的呼啸。
李霓凰端坐于凤座之上,玄色的朝服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近乎透明。她的目光,冷冷地扫过阶下众人。那些曾经敢于与她对视的、倨傲的目光,如今,都已消失不见。剩下的,只有敬畏、恐惧,以及一丝隐藏在深处的……观望。
“诸位爱卿。”她终于开口,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,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,“世家之乱,已经平息。但朝堂之上,百废待兴。三百余官位空悬,政务几近停摆,此非国之幸事。”
众人心中一凛,来了。
张居言排众而出,躬身道:“殿下圣明。老臣以为,当务之急,是尽快遴选贤才,填补空缺,以安社稷,以定民心。可从往届科举中,择其优者,先行补任。”
这,是最稳妥,也最符合规矩的提议。
然而,李霓凰却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“张辅臣之言,虽是老成谋国之论,却非长久之计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,“往届科举,优者早已出仕,余者……多为世家门生故吏,不堪大用。若再用这些人,不过是换汤不换药,不出十年,新的门阀,又将死灰复燃。”
张居言一怔,随即领悟了皇太女话中的深意,额上不禁渗出一层冷汗。
是啊,世家的根基,不仅仅在于血脉,更在于他们对知识与人脉的垄断。杀了王瓒,还有李瓒、张瓒。只要这种选拔体系不改变,天下的人才,就永远是他们碗里的肉。
“那……依殿下之见?”齐泰沉声问道。
李霓凰的目光,从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,最后,她一字一顿地,投下了一颗足以让整个大胤王朝都为之颠覆的惊雷。
“本宫决定,半月之后,于京师重开恩科!广纳天下寒门士子,不问出身,不论门第,唯才是举!”
此言一出,满朝哗然!
恩科,向来是新皇登基,或是逢国家大庆才会开启的非常规科举,其规模与影响力,远胜于常规的春闱秋试。
更重要的是,“广纳寒门,不问出身”这八个字!
这等于是在向全天下的读书人,释放一个明确的信号:旧的时代,那个被世家大族把持仕途的时代,已经彻底过去了!
不少出身寒微的官员,眼中已经迸发出了激动的光芒。
然而,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极限之时,李霓ahoang接下来的话,却让所有人的大脑,都陷入了彻底的宕机。
“此外,”她顿了顿,仿佛是在给众人一个喘息的机会,随即,用一种更加冰冷、更加坚定的语气说道,“本宫今日,还有第二件事宣宣布。”
“自古以来,皆言女子无才便是德。然妇好领兵,则商室中兴;卫夫人传书,方有右军之法。女子之才,何曾逊于男子?只是被三从四德的枷锁,困于后宅,虚耗一生罢了。”
“我大胤如今,人才凋敝,百废待兴,正值用人之际,又岂可再分男女,自断臂膀?”
她的目光,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,锋利得让所有人都不敢直视。
“故而,本宫决定,效仿科举取士之制,另开‘女科’!与此次恩科,同时开试!”
“凡我大胤女子,无论贵贱,无论婚嫁,只要识文断字,胸有才学,皆可应试!一甲入翰林,二甲入六部,三甲入地方!为我大胤,选拔女官,与男子同朝,共理国事!”
“轰!!!”
这一次,不再是哗然。
而是整个太和殿,都仿佛被一道天雷,劈中了屋顶!
所有人都呆立当场,如同泥塑木雕。他们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,是不是出了问题。
女科?!
选拔女官?!
与男子同朝?!
这……这简直是……闻所未闻!荒天下之大谬!
短暂的死寂之后,一个苍老的身影,颤颤巍巍地排众而出。他须发皆白,身着御史官服,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,魏征明。此人乃是三朝元老,一生以“规劝君王,匡扶社稷”为己任,是朝中硕果仅存的、德高望重的老臣。
“殿下!万万不可啊!”魏征明老泪纵横,直接跪伏在地,以头抢地,“女子干政,牝鸡司晨,此乃阴阳倒错,乾坤颠倒之举!是亡国之兆啊!自古以来,从未有过此等荒唐之事!请殿下三思,收回成命,否则,社稷危矣,祖宗基业,将毁于一旦啊!”
他的哭嚎,如同一盆冷水,瞬间浇醒了那些还处在震惊中的官员。
“请殿下三思!”
“女子入朝,成何体统!必将沦为天下笑柄!”
“此举有违天理人伦,请殿下收回成命!”
一时间,反对之声,此起彼伏。这一次,站出来的,不再是世家官员,而是一些真正读了一辈子圣贤书,将“祖宗之法”刻在骨子里的老臣、文臣。在他们看来,李霓ahoang此举,比之前屠戮世家,还要可怕!那只是杀人,而这,是要掘了大胤王朝的根!
然而,面对群臣的激烈反对,李霓凰的脸上,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,就像在看一群无理取闹的孩童。
直到殿内的声音,渐渐平息,她才将目光,投向了那个始终站在一旁,沉默不语的身影。
“王叔,你怎么看?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聚焦在了沈知遥的身上。
沈知遥缓缓抬起眼帘,他那双深邃的眸子,没有任何情绪,只是淡淡地扫过阶下跪倒一片的官员。
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,吐出了三个字。
“孤,赞成。”
这三个字,轻飘飘的,却仿佛蕴含着泰山之力。
魏征明等人刚刚鼓起的勇气,瞬间被这三个字,击得粉碎。他们可以跟皇太女讲“祖制”,讲“天理”,但他们不敢跟这位手握镇抚司,刚刚将三十七家世族连根拔起的摄政王,讲任何道理。
因为,他,就是道理。
整个大殿,再次陷入了死寂。
李霓凰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“既然王叔也赞成,那此事,便就此议定。”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宣布,“半月之后,恩科、女科,同时开考。此榜,不叫状元榜,不叫进士榜。”
她的声音,在每一个人的耳边,清晰地回响。
“就叫,‘寒门榜’!”
……
皇太后要在京师开设“女科”,选拔女官的圣旨,如同一场十二级的飓风,在短短一天之内,席卷了整座京城,并以惊人的速度,向着整个大胤王朝的疆域,疯狂扩散。
消息传出,天下震动。
京城的街头巷尾,茶馆酒肆,到处都是议论纷纷的人群。
“听说了吗?殿下要开女科,让女人也去当官!”
“我的天!这世道是真的要变了!女人当官?那家里怎么办?谁来相夫教子?”
“简直是胡闹!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,竟要与一介妇人同朝为官?奇耻大辱!奇耻大辱啊!”一名穷酸书生,在酒馆里拍着桌子,气得满脸通红。
旁边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,却呷了口茶,慢悠悠地说道:“我看,未必是坏事。这天下,有本事的女人多了去了。我家那婆娘,算盘打得比我都精!让她去户部当个主事,说不定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官老爷,强得多呢!”
“你懂什么!这是礼法!是纲常!”
争吵,在每一个角落上演。
保守者,视之为洪水猛兽,亡国之兆。他们痛心疾首,奔走相告,仿佛天就要塌下来一般。
而那些被压抑了千百年的声音,却在最底层的角落里,开始悄然复苏。
江南,苏州。
一座精致的绣楼之内,十六岁的商贾之女柳如茵,正临窗刺绣。她手中的那幅《百鸟朝凤图》,早已绣了三年,即将完工,也即将成为她嫁入某个大户人家的嫁妆。
她的人生,就像这幅刺绣,精美、华丽,却也早已被规划好了轨迹,容不得半点偏差。
“小姐,小姐!不得了啦!”她的贴身丫鬟,喘着气,举着一张皱巴巴的官府布告,冲了进来。
“什么事,大惊小怪的。”柳如茵头也未抬,指尖的绣花针,依旧平稳。
“是……是朝廷的圣旨!说……说要开女科,女子也能参加科举,也能当官了!”
“叮”的一声。
那根始终平稳的绣花针,第一次,刺破了柳如茵的指尖。一滴殷红的血珠,瞬间渗出,滴落在那即将完工的凤羽之上,如同一滴啼血的杜鹃泪。
柳如茵怔怔地看着自己指尖的血珠,又看了看那张布告上,那个刺眼的“女”字。
她那双素来平静如古井的眸子里,第一次,泛起了滔天的波澜。
她扔下手中的绣绷,一把抢过那张布告,逐字逐句地看着。当看到“不问出身,无论婚嫁”八个字时,她的呼吸,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当晚,柳如茵的闺房,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。
“你疯了!?”她的父亲,苏州有名的绸缎商人柳员外,指着她的鼻子,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要去京城参加什么女科?你要把我们柳家的脸,都丢尽吗?!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,抛头露面,与一群男人去争那功名利禄,你……你简直是……不知廉耻!”
“爹!”柳如茵跪在地上,泪流满面,却倔强地昂着头,“女儿读了十年书,难道,就真的只能绣一辈子花,然后嫁人生子,老死后宅吗?如今,殿下给了天下女子一个机会,一个可以靠自己的才学,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的机会!女儿……女儿不想放弃!”
“我不管!我绝不同意!”
“您若不同意,女儿……便长跪于此,直到您同意为止!”
……
北地,幽州。
一座破败的茅屋之内,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女,正借着昏暗的油灯,为一个富户抄写着经书。她的手指,因为常年握笔,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茧子。
她叫苏浅,父亲是当地一个屡试不中的老童生。父亲将自己所有的希望,都寄托在了她的哥哥身上。而她,从小便展露出了过人的天赋,四书五经,过目不忘。可是在父亲眼中,这,却是“不祥之兆”。
他严禁她碰触任何书籍,认为女子识字,会败坏门风。
她只能在夜里,偷偷地,将哥哥白天读过的书,借着月光,一遍遍地记在心里。
当那份来自京城的布告,被一个走南闯北的货郎,当成故事讲给她哥哥听时,正在屋外劈柴的苏浅,手中的斧头,“哐当”一声,掉在了地上。
那天夜里,她第一次,反抗了自己的父亲。
她跪在地上,一言不发。任凭父亲用竹条,将她的后背,抽得皮开肉绽。
当父亲打累了,喘着粗气骂她“孽障”时,她才抬起那张满是泪痕和汗水的小脸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,说道:
“爹,哥哥考了十年,连个秀才都没中。我去,我一定能考上。等我当了官,就能让您和娘,顿顿吃上白米饭。”
……
蜀中,巴郡。
深山之中,一个刚刚被夫家以“三年无所出”为由休弃的女子,正准备投河自尽。
她被一个路过的、去往京城的妇人救了下来。那妇人告诉她,皇太女殿下开了女科,就算是被休弃的女子,只要有才学,一样可以去考。
那女子,抱着那妇人,嚎啕大哭。哭完之后,她擦干眼泪,将自己仅有的一支银钗,交给了妇人,作为盘缠,两人结伴,一同,向着那遥远的京师,走去。
……
这样的故事,在短短的十几天里,在大胤王朝的每一个角落,不断上演。
一份圣旨,如同一块巨石,投入了名为“天下”的这潭死水之中,激起了千百年未有之涟漪。
半个月后,京师,德胜门外。
守城的兵士,惊愕地看着眼前这幅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。
官道之上,出现了络绎不绝的、女子的身影。
她们,来自四面八方。
有的,乘坐着华丽的马车,身后跟着成群的仆役,显然是出身富贵之家。
有的,三五成群,背着简陋的行囊,风尘仆仆,一看便知是小户人家的女儿。
更有甚者,独自一人,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,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,那张年轻的脸上,写满了疲惫与忐忑,但那双眼睛里,却燃烧着一团,名为“希望”的火焰。
她们的口音各不相同,衣着千差万别,年龄也从十几岁的少女,到三四十岁的妇人,不一而足。
但她们的目标,却只有一个——京师。
她们是这个时代最大胆的叛逆者,是冲破了家庭、礼教、传统三重枷锁的先行者。她们的到来,让这座古老的、由男人主宰的都城,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……恐慌与新奇。
一个守城的小校,看着那几乎没有尽头的、缓缓向城门涌来的女子队伍,忍不住咽了口唾沫,对他身边的百户说道:“头儿……这……这得来了多少人啊?”
那百户,怔怔地望着这一切,许久,才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,喃喃自语道:
“天,是真的要变了……”
一个新的榜单,正在书写。它不写在纸上,而是写在了这帝国的山河气运之上。
而这“寒门榜”的第一笔,书写的,便是这天下女子,奔赴而来的,无畏的身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