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寒门榜”的恩科与女科,尚未开考,京师的暗流,却早已因那天下女子汇京的奇景而汹涌到了一个新的高度。
然而,就在所有人的目光,无论是期待、嘲讽还是惊骇,都聚焦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科举之上时,李霓凰,却在朝堂之上,落下了另一枚更加石破天惊的棋子。
这日的太和殿,依旧是那般死寂。
只是,与之前不同的是,今日的武将队列之中,多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。那些在刀口上舔血、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将军们,虽然依旧垂首肃立,但他们紧握的拳头,与那微微起伏的胸膛,都显示出内心的极不平静。
因为今日的大朝会,要论功行赏。
赏的,是裕州通敌一案中,那些潜藏在暗处,为朝廷提供了致命一击的有功之人。
李霓凰端坐于凤座之上,神色淡漠。
“裕州一案,首恶虽已伏诛,然此案能够水落石出,全赖一众忠勇之士,于危难之际,为国为民,奔走呼号,甚至以身犯险,搜罗罪证。此等功绩,不可不赏。”
她的声音,在殿内清晰地回响。
“辅臣齐泰,主审此案,劳苦功高,赐紫金鱼袋,食邑加三百户。”
“镇抚司指挥使陆之道,锁拿逆贼,查抄家产,尽忠职守,赐蟒袍,赏黄金千两。”
……
一道道赏赐,从她口中颁布,皆是中规中矩,合情合理。朝臣们纷纷叩首谢恩,殿内的气氛,似乎也缓和了些许。
然而,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日的封赏,便将如此平稳地结束时,李霓凰话锋一转,那双清冷的凤眸之中,陡然射出一道锐利如刀的光芒。
“然,此案之中,功劳至伟者,却另有一人。”
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,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,特别是那些身披铠甲的武将。
“若无此人,冒死潜入琅琊王氏在裕州的私港,盗出他们与东瀛倭寇往来的船货清单与密信,我等,至今还被蒙在鼓里。那三十七家世族,也依然会是我大胤的心腹大患。”
“此人,以一人之力,于龙潭虎穴之中,取上将首级。其功,堪比沙场之上,万军之中,斩将夺旗!”
此言一出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谁?
究竟是何方神圣,立下了如此不世之功?竟能得到皇太女这般无以复加的赞誉?
就连张居言、齐泰等人,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。他们只知道,那份致命的罪证,是由摄政王府呈上来的,至于其来源,他们也并不清楚。
李霓凰看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,嘴角微微上扬,吐出了一个让整个武将集团,都为之色变的名字。
“传,霍山山,上殿觐见!”
霍山山?
这个名字,对于满朝文武而言,是全然陌生的。他们面面相觑,都在猜测,这究竟是镇抚司的哪位密探,还是摄政王府暗中培养的死士?
就在这时,一阵清脆而沉稳的、金属碰撞的脚步声,从殿外遥遥传来。
“铿…锵…铿…锵…”
那声音,不疾不徐,每一步,都仿佛踩在了众人心跳的鼓点上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不由自主地,被吸引到了太和殿的入口。
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,逆着光,缓缓走入。
当她完全走进殿内,沐浴在从穹顶洒落的天光之下时,整个太和殿,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来者,竟是一名女子!
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,身形高挑而健美,完全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纤弱。一身玄铁打造的、遍布着无数细小划痕的实战铠甲,包裹着她那充满力量感的身体。她的脸上,没有丝毫脂粉,肤色是常年日晒风吹形成的健康小麦色。眉毛如剑,双眸如星,鼻梁高挺,嘴唇紧抿,构成了一张算不上绝美,却充满了英气与坚毅的面容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她从左边眉骨,一直延伸到脸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。那疤痕,非但没有破坏她的容貌,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、属于沙场的凛冽杀气。
她腰间悬着一柄狭长的制式军刀,手中,则捧着一顶同样伤痕累累的铁盔。
她就这么,一步一步,走到了大殿中央。无视了周围那些文臣们惊骇欲绝的目光,也无视了武将们那充满了审视、怀疑、甚至敌意的眼神。
“末将霍山山,参见皇太女殿下,参见摄政王殿下!”
她单膝跪地,声音清朗,没有半分女子的娇柔,反而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。行的是标准的军中之礼,干脆利落。
整个朝堂,彻底炸开了锅!
“女子……女子也能称‘末将’?”
“她穿的是……是军中校尉的甲胄!这……这成何体统!”
“荒唐!简直是荒唐至极!”
尤其是武将那一边,更是群情激奋。为首的一名老将,乃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,威国公石雄。他看着霍山山,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,涨得如同猪肝一般。
军队,是他们这些男人最后的、也是最神圣的领域。他们可以容忍一个女人高坐于庙堂之上,发号施令。但他们绝不能容忍,一个女人,穿上与他们同样的铠甲,站在这座代表着帝国最高武力的殿堂之内!
这是对他们毕生戎马生涯的、最大的侮辱!
然而,凤座之上的李霓凰,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。
她的目光,温和地落在霍山山身上,开口道:“霍将军,平身。”
“谢殿下。”霍山山站起身,身姿挺拔如枪,目光平视前方,不卑不亢。
李霓凰缓缓说道:“霍将军,出身寒门,原为裕州卫所,一名普通军户之女。自幼随父兄习武,弓马娴熟。三年前,其父兄皆战死于裕州之役。她,便顶替兄长之名,从军入伍。”
“三年来,她于军中,与男子同操同练,斩敌首,立战功,从一介小卒,升至百户之职,麾下将士,无有不服者。若非此次清查裕州卫所旧档,她这女儿之身,恐怕至今,都无人知晓。”
李霓凰的声音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。
众人听得是心惊肉跳。
女子代兄从军,这在民间的话本小说里,或许是佳话。但在这现实的朝堂之上,这便是“欺君之罪”!是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!
果然,威国公石雄再也按捺不住,排众而出,声如洪钟地喝道:
“殿下!此女隐瞒性别,混入军中,此乃欺君罔上之罪!按我大胤军法,当立即拿下,明正典刑!以儆效尤!以肃军纪!”
“不错!军营乃阳刚之地,岂容女子混迹其中!此乃乱我军心之举!”另一名将军也跟着附和道。
武将队列中,反对之声,此起彼伏。
他们要用最严苛的军法,来扞卫军队的纯洁性,来抹杀掉这个让他们感到无比刺眼的“异类”。
李霓凰冷冷地看着他们,眼神中,满是嘲讽。
“欺君?”她反问道,“那本宫倒是要问问石国公,三年前,裕州之战,为何会败得那般惨烈?三万将士,为何会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,便全军覆没?”
石雄脸色一滞,支吾道:“这……此乃王瓒等人通敌卖国所致……”
“说得好!”李霓凰猛地一拍扶手,声音陡然拔高,“正是因为王瓒等人通敌卖国!可你们呢?你们这些执掌天下兵马的国公、将军们,当时又在做什么?你们可曾有一人,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?可曾有一人,为那三万冤死的将士,说过一句公道话?”
“没有!你们没有!”
“你们只会在这里,跟本宫,跟一个为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功臣,大谈什么‘祖宗军法’!大谈什么‘男女有别’!”
“本宫告诉你们!”李霓凰缓缓站起,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,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,“当你们对奸臣的阴谋视而不见时,是她,霍山山,一个被你们视为‘异类’的女子,在为那三万忠魂,奔走复仇!”
“当你们在京师安享太平,高谈阔论之时,是她,霍山山,潜入敌巢,九死一生,为本宫,取来了那份能够将国贼连根拔起的铁证!”
“你们的功劳,在哪里?你们的脸面,又在哪里?!”
一连串的质问,如同烧红的铁鞭,狠狠地抽在所有武将的脸上。
石雄等人,被驳斥得哑口无言,一张张老脸,由红转白,由白转青,羞愤欲死。
他们发现,在这位心思缜密、言辞犀利的皇太女面前,他们那套陈旧的、所谓的“规矩”,根本不堪一击。
“所以,”李霓凰的语气,重新恢复了冰冷,“霍山山,非但无罪,反而有功!有大功!”
她重新坐下,目光扫视全场,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,宣布了她的决定。
“本宫决定,擢升霍山山为正三品昭武将军。念其智勇双全,于万军之中,为国夺取先机,特赐封号‘冠军’!封,冠军侯!食邑三千户!赐金印紫绶,掌西山大营三万兵马!”
“轰!!!”
如果说,之前宣布“女科”,是劈向文臣集团的一道惊雷。
那么此刻,这道“封侯”的旨意,便是直接投向整个武将集团的、一枚足以将他们炸得粉身碎骨的火药桶!
封侯!
而且是“冠军侯”!
这可是当年太-祖麾下第一猛将,才被授予过的无上荣耀封号!
更可怕的是,还要让她一个女人,去执掌京师三大营之一的西山大营?那可是拱卫京师、关系到社稷安危的精锐之师!
这一下,就连一直沉默的文臣,也都坐不住了。
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征明,再次颤颤巍巍地跪了出来:“殿下!不可!万万不可啊!女子封侯,已是骇人听闻!如今,竟还要让她执掌兵权?这……这将置我大胤百万雄师于何地?将置天下男儿的颜面于何地啊!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岂可如此儿戏啊!”
“请殿下收回成命!”石雄也再次跪倒,这一次,他的身后,跪倒了黑压压一大片的武将。
他们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,来表达自己的抗议。
这是他们的底线。一旦退让,他们将颜面无存。
大殿之上,气氛瞬间剑拔弩张,凝固到了冰点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下意识地,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,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身影——摄政王,沈知遥。
他们知道,最终能决定此事的,只有他。
沈知遥缓缓地,从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看那些跪着的将军,而是缓步走到了霍山山的面前。
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那目光,锐利如刀,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。
霍山山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,眼神清澈而坚定。
良久,沈知遥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座大殿。
“你的刀,不错。”
他说的,是她腰间那柄早已卷了刃的制式军刀。
霍山山沉声道:“回王爷,此刀,跟随末将三年,斩敌首三十六级。”
沈知遥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西山大营,皆是百战精锐,骄兵悍将,他们,未必会服一个女将军。你,当如何?”
霍山山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字字铿锵地回答:“军中,不看男女,只认军功,只认强者!谁不服,末将,便打到他服!”
“好。”
沈知遥只说了一个字。
然后,他缓缓转过身,面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将军们。
他的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,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,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、冰冷的杀意。
“看来,上次对五军都督府的清洗,还是不够彻底。”
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、平淡的语气说道,“有些人,忘了太和殿前,那根柱子上,是什么颜色。也忘了,那三十七家的人,如今,已经走到哪里了。”
“陆之道。”
“臣在。”陆之道如同鬼魅般,出现在他的身后。
“将所有反对之人的名字,都记下来。”沈知遥淡淡地吩咐道,“孤,想看看,是他们的脖子硬,还是镇抚司的刀,更锋利。”
此言一出,整个大殿的温度,仿佛都骤降到了冰点。
一股无形的、彻骨的寒意,从每一个跪着的将军的脊椎骨,直冲天灵盖!
赤-裸-裸的威胁!
不带任何掩饰的、死亡的威胁!
石雄的身体,剧烈地颤抖了起来。他想到了王瓒的下场,想到了那上千颗滚落在地的人头,想到了那支望不到尽头的、前往岭南的流放队伍。
一股巨大的恐惧,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身后的那些将军们,更是面如土色,汗如雨下。
他们终于,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,坐在他们面前的,究竟是怎样一个喜怒无常、杀伐随心的恐怖存在。
所谓的“祖宗之法”,所谓的“军中规矩”,在他眼中,根本,一文不值。
“扑通……”
不知是谁,第一个,坚持不住,将头,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。
紧接着,是第二个,第三个……
最终,就连石雄,也只能屈辱地、不甘地,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。
“臣等……无异议……”
那声音,沙哑、干涩,充满了绝望。
李霓凰看着这幅景象,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。她拿起早已拟好的圣旨,高声宣读:
“……擢霍山山为昭武将军,封冠军侯,即日,赴西山大营,接掌兵符!”
“臣,霍山山,领旨谢恩!”
霍山山再次单膝跪地,双手高高举起,从内侍的手中,接过了那卷明黄的圣旨,以及那颗代表着无上军权的、沉甸甸的将军印信。
当她站起身时,整个大殿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复杂地,集中在了这位大胤王朝,有史以来,第一位,也是唯一一位,女将军、女侯爵的身上。
她,以一介女儿之身,站在了这座帝国武力的巅峰。
她开创的,不是一个官职,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、属于女子的、掌兵的先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