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的血腥味,尚未被连绵的冬雪彻底掩盖。
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清洗,虽然已经过去了十日,但其投下的巨大阴影,依旧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。朝堂之上,那三百多个空悬的官位,如同一个个沉默的窟窿,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政治地震的惨烈。
然而,在皇城的一角,文渊阁的深处,却有一处地方,似乎与外界的喧嚣和恐惧全然隔绝。
这里是史馆。
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与墨锭特有的、沉静的香气。高可及顶的书架上,塞满了浩如烟海的卷宗典籍,那里面,记载着大胤王朝近两百年的风风雨雨,兴衰荣辱。
此刻,史馆之内,一片死寂。
几名年轻的史官,或站或坐,皆是神色凝重,目光焦虑地望向主案后方的那位老人。
老人须发皆白,身形清瘦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五品儒官袍。他便是当代史馆的领袖,翰林院侍讲学士,兼领修国史的董狐。这名字,仿佛便注定了他一生的天职。他为人,也正如史书上那位令乱臣贼子畏惧的董狐一般,刚正不阿,以“秉笔直书”为自己毕生的信念。
此时,董狐正端坐于案前,手执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,悬于一卷摊开的《起居注》之上。
那支笔,在他的手中,重若千钧。
笔尖的墨,浓黑如血,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,污了那洁白的宣纸。
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,整整一个时辰了。
“董公……”旁边一名年轻的史官,终于忍不住,低声劝道,“此事……是否……是否再斟酌一二?毕竟,兹事体大,一旦落笔,便再无更改的可能了。”
董狐缓缓地睁开双眼,那双老眼中,布满了血丝,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。
“斟酌?”他声音沙哑,却字字铿锵,“事实俱在,众目睽睽,又有何可斟酌?我等身为史官,若不能秉笔直书,为后世存信,那与那些阿谀奉承、颠倒黑白的佞臣,又有何异?!”
他说着,目光落在了自己面前那张已经拟好的草稿上。上面的字迹,是他方才心血呕尽,反复推敲而成:
“……皇太女李氏,性酷烈,少仁恩。登朝三日,以雷霆之势,罗织‘通敌’之罪,屠戮世家三十七族,斩首千余,流徙万人。一夕之间,朝堂为空,京师震怖,道路以目。其行事之酷,手段之烈,近古未有。帝王心术,阴诡狠绝,有暴君之象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柄刀,刻得他自己的心,也在隐隐作痛。
但他认为,这是真相。
他承认,王瓒等人通敌叛国,死有余辜。但是,皇太女的处理方式,太过酷烈,株连过广,完全抛弃了朝廷法度,形同屠戮。三天之内,京城血流成河,上万条性命,无论老幼妇孺,尽数沦为流囚。这在董狐看来,便是“暴政”的开端。
史官的天职,便是记录下这一切。不为任何人粉饰,也不为任何人隐瞒。他要让后世的君王,在翻开史书时,看到这血淋淋的一笔,引以为戒。
“可是董公,”另一名史官忧心忡忡地说道,“摄政王与皇太女如今权势滔天,您……您这样写,就不怕……不怕引来杀身之祸吗?”
“怕?”董狐惨然一笑,扶着桌案,缓缓站起身,他指了指这满室的书卷,“我辈史官,自执笔之日起,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!前有齐太史简,后有汉董狐笔!若为强权折腰,歪曲史实,那董某,又有何面目,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,又有何面目,面对这史馆之中,代代相传的史家清誉!”
他的声音,在空旷的史馆内回荡,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与决绝。
年轻的史官们,皆被他的气节所感染,一时间,竟也热血上涌,纷纷拱手道:“我等,愿与董公共进退!”
“好!”董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,他重新坐下,提起那支悬了一个时辰的笔,正欲蘸墨落笔。
然而,就在此时,史馆那厚重的木门,却被人从外面,“吱呀”一声,缓缓推开了。
一股冰冷的寒风,夹杂着雪沫,瞬间倒灌而入,吹得室内的烛火疯狂摇曳,也吹得所有人心头猛地一寒。
门口,出现了一道身影。
那人身着一袭玄色王袍,身姿挺拔如松,面容俊美,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、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。他的身后,如影随形地跟着镇抚司指挥使陆之道,以及一队身披重甲的王府卫士。
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,淡淡地扫过室内,最后,落在了主案后方,董狐那张惊愕的脸上。
“孤,来得似乎不是时候,打扰了董学士,修史了。”
来人,正是当朝摄政王,沈知遥。
他的声音,很平静,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但在这间小小的史馆之内,却仿佛平地起惊雷,让所有史官的脸色,瞬间煞白如纸!
“参见……参见摄政王殿下!”
年轻的史官们,早已吓得魂不附体,连忙跪倒一片。
唯有董狐,在最初的震惊之后,反而镇定了下来。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笔,站起身,对着沈知遥,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:“不知王爷驾临,有失远迎,还望恕罪。”
沈知遥的目光,从董狐的脸上,缓缓移到了他面前那份草稿之上。
虽然隔着一段距离,但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,似乎已经看透了纸上的每一个字。
“董学士不必多礼。”沈知遥缓步走入,他每走一步,身后的甲士便齐齐跟进一步,那甲叶碰撞的沉闷声响,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,“孤今日前来,不为别事,只是听闻,史馆为近日朝局,写了一篇不错的文章。孤,特来拜读一二。”
他的话,让董狐的心,沉到了谷底。
他知道,自己最担心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。
这位摄-政-王,竟真的将手,伸到了史馆!这是自古以来,权臣干预史书,最令人不齿的行为!
一股巨大的愤怒与屈辱感,涌上了董狐的心头。他挺直了那清瘦的脊梁,冷冷地说道:“王爷说笑了。史馆所录,皆是朝廷机密,乃是为后世君王存鉴之用。按祖制,当朝之人,不得阅当朝之史。王爷,您逾矩了。”
“逾矩?”沈知遥闻言,竟低声笑了起来。他走到董狐的书案前,并没有去看那份草稿,而是自顾自地拿起了一旁的《起居注》原本。
“董学士,你跟孤谈祖制?”他一边翻看着,一边淡淡地说道,“三日前,王瓒他们,也跟太女殿下谈祖制。他们的下场,你应该还记得。”
董狐的脸色,变得更加难看。
“王爷此言,是在威胁老臣吗?”
“不,不是威胁。”沈知らなかった,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,终于抬起,直视着董狐,“孤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。所谓的‘祖制’,也要看,是谁的‘祖制’。旧的规矩,已经死了。从今往后,我,和太女殿下,便是新的规矩。”
他“啪”的一声,合上了手中的《起居注》。
“孤再问你一次,那份草稿,可否让孤一观?”
董狐的身体,因为愤怒,而微微颤抖。他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却又无比霸道的年轻人,看着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,他知道,自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。
但他,依旧不肯屈服。
“王爷若想看,那便拿去!”董狐猛地抓起那份草稿,高高举起,声音凄厉地说道,“但老臣要提醒王爷!你可以杀了老臣,也可以毁了这份草稿!但天下史官的笔,是杀不尽的!天下悠悠众口,是堵不住的!你今日之行,他日,必将被人写入史书,遗臭万年!”
“说得好。”
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沈知遥非但没有发怒,反而轻轻地鼓了鼓掌。
他从董狐手中,接过了那份草-稿。
他看得很快,几乎是一目十行。
当看到“性酷烈”、“有暴君之象”等字眼时,他的脸上,依旧没有任何表情。
看完之后,他将那张纸,轻轻地放在了桌上。
“董学士,文笔不错。”他平静地评价道,“字字诛心,力透纸背。若后人只看你这一段文字,怕是真的要以为,当今太女,是一位堪比桀纣的暴君了。”
董狐冷哼一声:“老臣只是据实而录,不敢有丝毫夸大!”
“据实而录?”沈知遥的嘴角,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,“那你为何,只写太女‘屠戮世家’,却不写,那些世家,是如何通敌叛国,致使三万将士,埋骨沙场的?”
“你为何,只写‘京师震怖’,却不写,当抄没的粮仓被打开,赈济全城之时,那满城百姓,是如何跪地高呼‘殿下千岁’的?”
“你为何,只写‘流徙万人’,却不写,那些被他们侵占的土地,如今,即将回到千百万流离失所的农民手中?”
沈知遥向前踏出一步,逼视着董狐,他的声音,一句比一句,更加凌厉!
“你口口声声,说要记录‘事实’。可你所记录的,不过是你自己想让后人看到的‘事实’!你用所谓的‘春秋笔法’,隐去前因,抹掉后果,只截取其中一段,来符合你心中那套迂腐不堪的‘道义’!你这不是在修史,董学士,你这是在用你手中的笔,杀人!”
“你杀的,是那三万将士的忠魂!你杀的,是天下百姓的公道!你杀的,更是太女殿下,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帝国,刮骨疗毒的决心!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一派胡言!”董狐被他说得连连后退,脸色涨红,气得浑身发抖,“无论如何,滥杀无辜,株连妇孺,便是暴行!此乃天理人伦,不容辩驳!”
“天理人伦?”沈知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“当他们鱼肉乡里,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时候,你跟他们谈过‘天理人伦’吗?当他们坐视三万将士,因为他们的私利而惨死异乡的时候,你跟他们谈过‘天理人伦’吗?”
“如今,报应来了,你倒反过来,跟手执屠刀的复仇者,谈起了‘仁慈’与‘人伦’?董学士,你不觉得,自己很可笑吗?”
董狐张了张嘴,却发现,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被沈知遥这一连串的质问,彻底击溃了。他引以为傲的“道义”与“事实”,在对方那更宏大、更冷酷的叙事面前,显得是如此的片面与苍白。
沈知遥不再看他,而是缓缓地拿起那份草稿,以及那本刚刚记录完毕的《起居注》。
他转身,走向了史馆中央,那座用来焚烧废弃纸稿的巨大铜鼎。
“王爷!你要做什么?!”董狐见状,骇然失色,扑了上去,“你不能烧!那是国史!是信史!你烧了它,你就是千古罪人!”
陆之道一步上前,如铁钳般的手,轻易地便抓住了董狐的肩膀,让他动弹不得。
沈知遥没有回头。
他将那卷起居注,与那份草稿,一同,扔进了熊熊燃烧的铜鼎之中。
“不!!!”董狐发出了绝望的嘶吼。
在场的所有史官,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看着那代表着“史实”的纸张,在火焰中迅速卷曲、变黑、最后,化为一缕飞灰。
这一把火,烧掉的,不仅仅是一卷书稿。
烧掉的,更是史官们那延续了千年的、至高无上的记录权。
做完这一切,沈知遥才缓缓转过身。
火焰的光芒,在他的身后跳跃,映得他那张俊美的脸,忽明忽暗,如同神魔。
他看着瘫倒在地,面如死灰的董狐,以及那些瑟瑟发抖的年轻史官,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足以改变历史的力量。
“你们以为,孤烧了它,是怕史书记载吗?”
“不。”
“孤烧了它,是因为它所记载的,是谎言。是一个比任何口头言语,都更加恶毒的谎言。”
“从今天起,你们要重新书写。”
“你们要写,王瓒等人,如何通敌卖国,罪恶滔天!”
“你们要写,皇太女殿下,如何拨乱反正,为国除奸,为三万忠魂雪恨!”
“你们要写,一个腐朽的、黑暗的门阀时代,是如何终结的!一个崭新的、属于万千寒门、属于天下百姓的时代,是如何开启的!”
“这,才是真相。这,才是孤,和太女殿下,要留给后世的史书!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每一个人。
“当然,如果,在写完这一切之后,你们仍然觉得,孤与太女是暴君,是权臣。那么,”他的嘴角,勾起一抹睥睨天下的弧度,“你们尽可以写。”
“写孤今日,是如何亲临史馆,焚毁起居注。”
“写孤是如何,用强权,来扭曲你们手中的笔。”
“把这一切,都明明白白地写上去。”
“孤,不在乎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鼎中燃烧的余烬,留给所有人一个决绝的背影,声音在史馆之中,轰然回荡,震得书架上的卷宗,都仿佛在嗡嗡作响。
“孤不避史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