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殿前,死一般的寂静。
风雪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歇,唯有那上百名世家官员跪伏于地的身影,如同一片沉默的、黑色的礁石,散发着无言的、却又无比沉重的压力。他们高呼着“恢复祖制”的口号,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,敲击着皇权的基石,也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。
那卷摊开的《万言书》,墨迹淋漓,字字泣血,仿佛不是写在纸上,而是刻在了所有旁观者的心头。这是一场阳谋,一场以“道义”与“祖宗之法”为武器,对皇太女李霓凰发起的总攻。
张居言、齐泰、卢方三人站在孤零零的角落,脸色苍白如纸。他们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、或讥讽、或怜悯、或幸灾乐祸的目光。他们是这场风暴的中心,是皇太后擢拔的“寒门新贵”,也是世家大族眼中的“乱政小人”。一旦皇太女在这场逼宫中退让,他们三人的下场,可想而知。
然而,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端坐于凤座之上的李霓凰,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愤怒,反而,在一片死寂之中,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。
这声嗤笑,在这肃杀凝重的氛围中,显得无比刺耳。
跪在前方的王瓒和刘承恩,皆是眉头一皱,抬起头来。
只见李霓凰缓缓地从凤座上站起,她没有看那卷《万言书》,甚至没有看跪在地上的任何一个人。她的目光,越过人群,投向了那遥远而阴沉的天际。
“好一篇《万言书》,好一个‘请复祖制’。”她的声音,清冷如冰,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,“说得慷慨激昂,言辞恳切,若非本宫知道诸位的底细,几乎也要被你们这番为国为民的忠心,感动得涕泪横流了。”
她的话,让王瓒等人的脸色微微一变。
李霓凰的目光,终于从天际收回,如两道实质的冰锥,落在了王瓒的身上。
“王尚书,你口口声声说,科举取士,‘所选非人,德不配位’。那本宫倒想问问你,何为‘德’?何为‘位’?”
她不等王瓒回答,便迈开脚步,一步一步,缓缓走下御阶。她每走一步,那玄色的十二章纹朝服便随之摆动,仿佛有无形的龙凤之气,在她周身缭绕。
“张居言,出身寒门,十年苦读,心怀天下钱粮,为国献策,反被尔等斥为‘异想天开’,压制多年。这,便是尔等口中的‘德不配位’么?”
“齐泰,出身草莽,却心怀法纪,不畏权贵,为屈死冤魂鸣不平,反被尔等斥为‘不识大体’,停职反省。这,便是尔等所谓的‘所选非人’么?”
“卢方,行伍出身,为国征战,血染沙场,断腿之躯仍心念军国大事,欲革新军备,反被尔等视为眼中钉,束之高阁。这,便是尔等眼中的‘钻营之徒’么?”
她每说一句,便向前走一步。她的声音,一句比一句高亢,一句比一句凌厉!
“在本宫看来,他们三人,德才兼备,忠勇可嘉!而尔等,”她的脚步,停在了王瓒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厌恶,“尔等世家大族,侵占民田,鱼肉乡里,视国法为无物,视民脂为私产!结党营私,卖官鬻爵,将朝堂当做自家后院!将国之栋梁,视作脚下烂泥!你们,也配与本宫谈‘德行’二字?!”
“你!”王瓒被她这番指着鼻子的痛骂,气得浑身发抖,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。
李霓凰却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,她转过身,面向所有跪着的官员,声音如洪钟大吕,振聋发聩:
“至于所谓的‘九品中正制’,所谓的‘祖制’,更是滑天下之大稽!”
“你们以为本宫年幼,不读史书么?九品中正制下,‘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’!官员之位,父死子继,兄终弟及,朝堂之上,皆是沾亲带故,盘根错节!人才壅塞,忠良绝迹!这才有了前朝末年,八王之乱,五胡乱华,神州陆沉,血流漂杵的惨剧!”
“我大胤太祖皇帝,正是看透了此制之弊,才力排众议,开启科举,广纳天下英才,这才有了我朝近两百年的基业!科举,才是真正的拨乱反正!才是真正的祖宗之法!尔等今日,竟想开历史之倒车,重回那腐朽黑暗的门阀之世,究竟是何居心?!是想让我大胤,也重蹈前朝覆辙,国破家亡吗?!”
“一派胡言!”刘承恩再也听不下去,他猛地抬起头,须发皆张,厉声反驳道,“殿下此乃强词夺理!九品中正,选的是品行高洁之士,岂是殿下说得这般不堪!殿下如此贬低祖制,抬举寒门,分明是心怀叵测,欲动摇国本!”
“住口!”李霓凰猛地一喝,声如惊雷,“本宫心怀的是天下社稷,是万千黎民!而你刘承恩,你敢说你心怀的,不是你刘氏一族的私利吗?!”
她伸出手指,直指刘承恩:“你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,风闻奏事,巡查百官,本该是百官表率。可你纵容族人,在京畿之地,兼并良田三千顷!致使上百户农民,流离失所!你族中子侄,凭你的权势,未经科考,便入了国子监,更有甚者,直接被授予了官职!这,就是你所谓的‘品行高洁’?这,就是你推崇的‘九品中正’?!”
“你……你血口喷人!”刘承恩如遭雷击,脸色瞬间惨白,他做梦也没想到,这些被他隐藏得极深的家族阴私,竟会被皇太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尽数揭露出来!
“血口喷人?”李霓凰冷笑一声,“证据,镇抚司早已查实,就放在本宫的案头!不止是你刘承恩,还有你王瓒,你温博彦,你崔应!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,哪一个不是家中良田万顷,奴仆成群?哪一个族中,没有几个仗势欺人、草菅人命的败类?你们的富贵荣华,哪一分,不是吸食着帝国的血液,啃食着百姓的骨肉得来的?!”
“今日,你们竟有脸在这里,跟本宫谈‘祖制’,谈‘德行’!简直是寡廉鲜耻,无耻之尤!”
李霓凰的话,如同一柄柄最锋利的刀子,将这些世家大族身上那层名为“礼义廉耻”的华丽外袍,撕得粉碎,露出了里面肮脏、腥臭、腐烂的血肉!
王瓒、刘承恩等人,被骂得哑口无言,冷汗浸透了朝服。他们惊恐地发现,他们自以为完美的阳谋,在这位皇太女面前,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。她根本不与他们辩论什么祖制道义,而是直接掀了桌子,将他们最丑陋、最见不得光的一面,暴露在了朗朗乾坤之下!
完了!
王瓒的心中,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。他知道,他们输了。在绝对的皇权与毫不留情的揭露面前,他们所谓的“法理”与“道义”,不过是个笑话。
然而,就在他心生退意,准备暂避锋芒之时,他身旁的刘承恩,那张惨白的脸上,却陡然浮现出一抹诡异的、决绝的潮红。
刘承恩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。
他没有再去看李霓凰,而是转过身,面向了太和殿前那根盘龙的巨大汉白玉石柱。
他的眼神,变得异常平静,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死寂。他与王瓒对视了一眼,那一眼之中,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,有不甘,有决绝,还有一丝……托付。
王瓒的心,猛地一跳!他瞬间明白了刘承恩要做什么!
这是他们计划中,最坏,也是最后的一步棋!
“昏君!昏君当道啊!”刘承恩突然仰天长啸,声音凄厉,如同杜鹃泣血,“女帝临朝,倒行逆施,亲小人,远贤臣,毁祖制,乱朝纲!我大胤,危矣!社稷,危矣!”
他的声音,充满了悲愤与绝望,极具感染力,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。
“老臣,三朝元老,受先帝托孤之重,食朝廷俸禄六十载!今日,眼看江山飘摇,奸佞当道,却无力回天!无力回天啊!”
他老泪纵横,捶胸顿足,状若疯魔。
“既如此,老臣留此残躯何用?!唯有以我颈上之血,以我这把老骨头,来警醒世人,来为这风雨飘摇的江山,鸣最后一钟!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一转身,用尽全身的力气,如同发疯的公牛一般,向着那根坚硬无比的盘龙石柱,狠狠地撞了过去!
“刘公!”王瓒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“悲呼”,却只是伸了伸手,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阻拦。
“不要!”张居言等人骇然失色,想要上前,却已然来不及。
所有的一切,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!
“嘭!!!”
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,在死寂的广场上,轰然炸开!
那是血肉之躯,与坚硬顽石,最原始、最惨烈的碰撞。
时间,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。
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,惊恐地看着眼前那血腥的一幕。
刘承恩的身体,如同一个破败的麻袋,软软地从石柱上滑落,瘫倒在地。他的额头,已经完全塌陷了下去,鲜红的血液与惨白的脑浆,混合在一起,顺着石柱上精雕细琢的龙鳞纹路,汩汩流下,将那片洁白的汉白玉,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色。
他那双浑浊的老眼,瞪得大大的,直勾勾地望着阴沉的天空,仿佛在做着最后的、无声的控诉。
三朝元老,都察院左都御史,刘承恩……
当朝,触柱而亡!
短暂的死寂之后,是火山爆发般的混乱!
“刘公!刘公啊!!!”
王瓒第一个扑了过去,抱着刘承恩早已冰冷的尸体,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。他的眼泪,如同开了闸的洪水,瞬间布满了那张老脸。
“殿下!你好狠的心啊!”他猛地抬起头,双眼血红,指着高踞于御阶之上的李霓凰,声音凄厉地嘶吼道,“刘公乃是三朝元老,国之柱石!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忠君爱国的直言,你……你竟将他逼死在朝堂之上!你竟逼死了他啊!”
他的哭嚎,如同一个信号。
所有跪在地上的世家官员,如梦初醒,瞬间哭嚎一片。
“刘御史死得好惨啊!”
“女帝逼死忠良!天理何在啊!”
“苍天无眼!苍天无眼啊!我大胤要亡了!”
哭声、骂声、嘶吼声,汇成了一股巨大的、恶毒的声浪,疯狂地向李霓凰拍打而去。他们不再提什么“九品中正制”,而是将所有的矛头,都对准了“李霓凰逼死老臣”这一点上。
他们巧妙地,将一场政治斗争的失败,转化成了一桩惨烈的、足以引爆天下舆论的道德悲剧!
而悲剧的主角,是一个“刚直不阿、以死明志”的忠臣。
反派,则是一个“心狠手辣、不纳忠言”的“女帝”!
张居言等人,彻底呆立当场。他们浑身冰冷,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何等阴险、何等歹毒的连环计!他们赢了道理,却输给了死亡。他们用事实驳倒了对方,对方却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,堵住了天下所有人的嘴!
李霓凰站在御阶之上,看着下方那一片混乱、那一片哭嚎,看着那根被鲜血染红的石柱,看着王瓒那张充满了“悲痛”与“怨毒”的脸。
她的身躯,在凛冽的寒风中,微微颤抖。
不是因为害怕,而是因为一股难以遏制的、滔天的愤怒!
她知道,自己掉进了一个用鲜血和人命,精心编织的陷阱里。
从刘承恩撞向石柱的那一刻起,真相,就已经不再重要了。
“女帝逼死老臣”这八个字,将像一根毒刺,深深地扎进她的名声里,扎进史书里,扎进天下人的心里。
这,才是他们真正的、致命的反扑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