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霓凰的雷霆手段,强行在铁板一块的朝堂上,凿开了三道裂缝。
张居言、齐泰、卢方三位新任的“参赞机务辅臣”,就像三柄锋利的手术刀,被她精准地刺入了帝国肌体上最臃肿、最腐烂的三处脓疮——财政、法纪与军务。
新设的辅臣衙署,就设在文渊阁的偏殿。这里一夜之间,成为了整个紫禁城,乃至整个大胤王朝运转最快、也最令人瞩目和忌惮的地方。
夜已深,寒月如钩,清冷的光辉透过窗棂,洒在文渊阁内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上。烛火摇曳,将三道专注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印在墙壁上,宛如三尊不知疲倦的塑像。
张居言的面前,摊开的是大胤开国以来近两百年的税赋总账。他的手指上沾着墨迹,双眼布满血丝,却依旧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。他正试图从这些浩如烟海、真假掺半的数字迷宫中,理清每一笔税银的流向,找出那些被世家大族们巧妙隐藏、侵吞了数十年之久的巨额财富。
“殿下,”他抬起头,看向坐在主位上同样在批阅文书的李霓凰,声音沙哑却难掩兴奋,“臣发现了一个规律。每逢大灾之年,朝廷下拨的赈灾款项,与地方上报的损耗,总有一个惊人相似的比例。而且,这些灾情最严重的州府,往往都是那些顶级世家的田产所在之地。这绝非巧合!”
另一侧,齐泰的桌案上,则摆满了各地呈上来的陈年积案。他那张本就凶恶的面孔,在烛光下更显得阴沉可怖。他手中拿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卷宗,冷笑道:“一桩简单的侵占民田案,受害者一家七口,死的死,失踪的失踪,当地官府竟以‘流民滋事,自行械斗’结案。而那被告,正是琅琊王氏的旁支族人。卷宗的末尾,还有时任刑部侍郎,也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王瓒的亲笔批示——‘案结事了,不必再议’。好一个‘案结事了’!”
而断了一条腿的卢方,则拄着拐杖,站在一幅巨大的全**备布防图前。他指着图上几个关键的卫所,对李霓凰说道:“殿下请看,这几处边镇卫所,账面上登记的火铳、神臂弓,数量充足,足以应对任何突发战事。但臣根据往年的耗损与补充记录,以及派去的人秘密核查回报,发现其中至少有四成的军械,早已是朽木废铁,不堪使用。可每年更换新械的银两,兵部却一分不少地照常下拨。这些银子,都流入了那些将门世家的口袋,换来的,却是我大胤边防上一个个致命的窟窿!”
三人的话,一句比一句触目惊心。他们挖得越深,展现在李霓凰面前的,就是一个早已被世家这群蛀虫,啃食得千疮百孔的腐朽王朝。
李霓凰静静地听着,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但那双凤眸之中,却凝聚着骇人的寒冰。
“不必着急。”她缓缓开口,声音冷静得可怕,“证据,要一桩桩地做实。罗网,要一寸寸地收紧。他们经营了数百年,根基深厚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我们要做的,不是砍掉几根枝叶,而是要将他们的根,连根拔起!”
“臣等,明白!”三人齐声应道,眼中充满了对眼前这位少女君主的敬畏与狂热。
他们都曾是失意之人,是这位皇太女,将他们从泥潭中拉起,赋予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权力与施展抱负的舞台。为她,他们甘愿赴汤蹈火。
然而,他们并不知道,就在他们于文渊阁内点灯熬油,为帝国刮骨疗毒之时,一张针对他们,也针对李霓ahoang的滔天大网,正在京城最深沉的夜色中,悄然张开。
……
吏部尚书,琅琊王氏当代家主王瓒的府邸。
书房内,灯火通明,气氛却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在座的,无一不是当朝权势最显赫的人物。除了被降了一级的王瓒之外,还有太原温氏的家主、太常寺卿温博彦,清河崔氏的家主、中书舍人崔应,以及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等七大世家的掌舵人。甚至连前几日被当朝申斥、闭门思过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承恩,也赫然在座。
这些人,代表了盘踞在大胤王朝之上数百年之久的旧阀势力。他们的家族,与国同休,他们的根系,遍布朝堂与地方的每一个角落。
“不能再等了!”一个性情急躁的家主猛地一拍桌子,怒声道,“那个黄毛丫头,还有她提拔上来的那三条疯狗,再让他们这么查下去,我们各家百年的基业,都要被他们毁于一旦了!”
“没错!”另一人附和道,“我族中在江南的几个管事,已经被齐泰那个阎王派去的人盯上了。再这么下去,迟早要出大事!”
“王兄,您是百官之首,您倒是说句话啊!难道我们就这么坐以待毙,任由一个丫头片子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吗?”众人的目光,齐齐投向了坐在主位上,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瓒。
王瓒端起茶杯,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,浑浊的老眼中,闪过一丝阴鸷的寒光。
“急什么?”他慢条斯理地开口,声音不大,却让喧闹的书房瞬间安静了下来,“她越是急着动手,就越是说明她根基不稳,心中发虚。”
他放下茶杯,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:“你们以为,她提拔那三个人,仅仅是为了查我们?错了。她是在告诉我们所有人,她要走一条与我们世家截然不同的路。她要用的,是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寒门,她要依靠的,是科举取士。她这是要从根本上,动摇我等世家立足的根基!”
此言一出,在座的所有人,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。
他们之前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受损,却未曾像王瓒这样,看到这背后更深、更致命的威胁。
科举,自前朝兴起,本朝沿用,一直被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巧妙地控制着。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势与资源,确保了高位之上,永远是他们世家子弟的天下。寒门学子,即便侥幸金榜题名,也大多只能在底层挣扎。
可现在,李霓凰直接将三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官员,擢升至朝堂中枢。这个信号,无疑是致命的。这意味着,只要有才能,即便没有家世背景,也能得到皇太女的青睐。长此以往,天下寒门士子之心,必然尽归于东宫。到那时,他们这些世家,又将置于何地?
“那……那我们该如何是好?”有人惊慌地问道。
王瓒的嘴角,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:“她想釜底抽薪,那我们便给她来个正本清源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书架前,从一个暗格中,取出了一卷早已写就的奏章。他将奏章“啪”的一声,摔在桌案上。
“这是老夫耗时半月,联络了朝中上百位同僚,共同写就的《万言书》。”
众人纷纷凑上前去,只见那奏章的封皮上,赫然写着四个大字——“请复祖制”。
“请复祖制?”刘承恩念出声来,眼中闪过一丝疑惑,随即又化为恍然与狂喜,“王兄,莫非您是想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王瓒的眼中,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,“她不是要用科举取士,提拔寒门吗?那我们,就干脆彻底废了这科举!让她无人可用!”
他展开那卷《万言书》,沉声道:“我等将联名上奏,痛陈科举取士之弊病!言其“所选非人,德不配位,唯钻营之徒得利,致使朝纲混乱,人心浮动”。而后,我等将恳请皇太女殿下,恢复太祖朝之前的‘九品中正制’!”
“九品中正制”!
这五个字一出,整个书房内的空气,都仿佛灼热了三分!
在座的所有人,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九品中正制,那是一个完全属于他们世家大族的黄金时代!在那样的制度下,官员的选拔,不看考试,只看门第、家世与“品行”。而评定“品行”的中正官,无一不是由他们这些顶级世家的大人物担任。
这就意味着,官员的选拔权,将彻底从皇权手中,转移到他们这些世家门阀的手中!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所有寒门子弟,挡在仕途之外,让朝堂,彻底变成他们的一言堂!
这,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!
“妙啊!王兄此计,实在是妙!”刘承恩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,“此乃阳谋!她李霓凰不是要讲祖制吗?九品中正制,才是真正传袭数百年的古制!她若是不允,便是数典忘祖,违背古训,必将失尽天下士族之心!她若是允了,那她提拔的那三条疯狗,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乱政之臣,我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赶下台!届时,她无人可用,便只能重新倚仗我等!这朝堂,终究还是我们说了算!”
所有人的脸上,都露出了兴奋而残忍的笑容。
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,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女,在他们联手的逼宫之下,脸色惨白,不得不低头的模样。
“诸位,”王瓒将那卷厚重的《万言书》捧在手中,目光扫过每一个人,“明日早朝,老夫将亲自呈上此书。届时,需要诸位,与我一同,向皇太女殿下,死谏!”
“我等,愿追随王公,死谏!”
书房内,数十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,汇成了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洪流。
……
次日,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仿佛随时都会崩塌下来。
太和殿前,气氛凝重到了极点。
当李霓凰的身影出现在凤座之上时,她立刻就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寻常。阶下百官,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。一方,是以王瓒、刘承恩为首的世家官员,他们人数众多,个个神情肃穆,眼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。而另一方,则是以张居言、齐泰、卢方为首的少数寒门官员,他们被孤立着,神情凝重,如临大敌。
朝会开始,没有人奏报任何事务。
整个广场,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。
终于,王瓒手捧着那卷厚重的《万言书》,排众而出,走到了御阶之下。
“臣,吏部尚书王瓒,有本奏。”
他的身后,刘承恩、温博彦、崔应……一个接一个的世家重臣,跟随着他,走了出来,黑压压地站了一片。
李霓凰端坐在凤座之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。她知道,对方隐忍了数日之后,真正的反扑,终于来了。
“讲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。
王瓒高高举起手中的《万言书》,朗声道:“臣等,合百官之意,联名上书,恳请殿下明鉴!”
他说着,便由身旁的刘承恩,展开了那卷足以载入史册的奏章。
刘承恩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抑扬顿挫、悲天悯人的语调,开始高声诵读:
“臣等诚惶诚恐,稽首顿首,上奏皇太女殿下。窃闻治国之道,在于任人唯贤,而贤才之辨,首重品行,次重家学渊源。我朝沿用前朝科举之制,唯试卷文章是取,不问德行根基,此乃舍本逐末之道也……”
奏章洋洋洒洒,引经据典,先是痛陈科举制度的种种弊端,将其描绘成投机取巧之徒上位的阶梯,是导致朝政败坏、人心不古的根源。其言辞之恳切,逻辑之“严密”,极具煽动性。
紧接着,话锋一转,开始追忆和美化那个属于世家门阀的“黄金时代”。
“……想我大胤立国之前,天下通行九品中正之法。中正官品评人物,首重孝悌忠信,次论才学门第。所选拔者,无一不是德才兼备之士。故而政通人和,天下太平……今朝纲不振,乱象频出,皆因废弃古制,错信小人。臣等以为,拨乱反正,正在今日!”
读到此处,刘承恩的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激情:
“故而,臣等,冒死进谏,恳请皇太女殿下,顺天应人,体恤士族之心,废黜科举,恢复‘九品中正’之祖制!以正朝纲,以安社稷!”
“恳请殿下,恢复‘九品中正’之祖制!”
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,王瓒、刘承恩等上百名世家官员,齐刷刷地跪倒在地,对着李霓凰,重重地叩首!
“臣等,请殿下恢复祖制!”
山呼海啸般的声浪,冲击着太和殿,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,更冲击着那高踞于凤座之上的少女君主!
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、完美的政治逼宫!
他们将自己,放在了“道义”与“祖制”的制高点上。他们绑架了满朝文武,用整个士族阶层的力量,来向李霓凰施压。
张居言、齐泰、卢方三人脸色煞白,他们想要出列反驳,却发现,在这样庞大的声势面前,他们三人的声音,将是何其的微不足道。
所有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李霓凰的身上。
她静静地坐在那里,看着阶下跪倒的一片,看着王瓒那张布满了得意与挑衅的苍老面孔。
她知道,这是她建国以来,所面临的最危险,也是最根本的挑战。
同意,意味着她将亲手摧毁自己改革的根基,将权力拱手相让,彻底沦为世家门阀的傀儡。
拒绝,她将立刻站到整个士族阶层的对立面。这些人,足以让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,瞬间瘫痪。
那卷摊开在雪地上的《万言书》,就像一张巨大的、择人而噬的嘴,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