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殿前,血腥味与哭嚎声混杂在一起,在阴沉的天空下发酵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。
刘承恩的尸体,就那样躺在冰冷的汉白玉石阶上,额头上那可怖的窟窿,仿佛一个无声的黑洞,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进去。他用自己最惨烈、最极端的方式,成功地将一场政治辩论,扭转成了一桩无可辩驳的道德审判。
审判的对象,便是高踞于御阶之上,那位看似孤立无援的皇太女。
“殿下!刘公尸骨未寒!您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愧疚之心吗?!”王瓒抱着刘承恩的尸体,老泪纵横,声音嘶哑地控诉着,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,砸向李霓凰,“他为国尽忠,以死明志,却只换来殿下的冷眼相待!您如此对待忠良,就不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吗?!”
“请殿下为刘公偿命!”
“女帝无道!逼死老臣!”
“血债血偿!血债血偿!”
世家官员们群情激愤,哭声震天。他们不再下跪,而是站起身,一步步地向前逼近,形成了一道巨大的人墙,仿佛要用这股滔天的舆论,将御阶之上的那个少女彻底淹没、撕碎。
这已经不是逼宫了,这是**裸的威胁,是叛乱的边缘。
张居言、齐泰、卢方三人脸色铁青,紧紧地护在御阶之下,形成了一道脆弱的、随时可能被冲垮的堤坝。他们想要反驳,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在“人命”这条最大的道理面前,所有的事实与逻辑,都失去了分量。
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人墙越逼越近,看着王瓒脸上那悲痛之下隐藏的得意与狠毒,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。
然而,就在这风雨欲来、大厦将倾的危急关头,李霓凰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她缓缓地抬起手,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,对着身侧的内侍,说了一句话。
“风大,给本宫……取一件披风来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,瞬间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哭嚎。
整个广场,出现了刹那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他们无法理解,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,这位皇太女,为何还能说出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话。
就连王瓒那“悲痛欲绝”的表情,也僵硬了一瞬。
李霓凰的目光,冷冷地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悲愤、或狰狞、或惊愕的脸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“诸位,演完了吗?”
她轻飘飘的一句话,让王瓒等人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演?”王瓒怒极反笑,“殿下!刘公以身殉国,血溅当场!您竟说我们是在演戏?!您的心,难道是铁打的吗?”
“他的心是不是铁打的我不知道,但他的命,可不是我逼的。”李霓凰淡淡地说道,“是他自己,选择了这条路。或者说,是你们,为他选择了这条路。”
她的话,如同一根针,精准地刺破了王瓒等人用悲情编织的伪装。
“一派胡言!”王瓒厉声道,“刘公之死,满朝文武,有目共睹!就是你,用恶毒的言语,将他一步步逼上了绝路!”
“是吗?”李霓凰的眼中,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,“本宫只是揭露了他贪赃枉法、任人唯亲的事实。若是一个真正的忠臣,听到的应该是自省、是辩解,而不是像他这样,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,来掩盖自己的罪行,同时,为你们的下一步计划,铺平道路。”
她的目光,如同利剑,直刺王瓒的内心深处:“王尚书,你敢说,刘承恩的死,没有在你们的预料之中吗?这出‘血谏’的戏码,你们排练了多久?”
王瓒的心脏,疯狂地跳动起来。他惊恐地发现,眼前这个少女,仿佛能看穿一切!她的冷静与犀利,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!
不行,不能再让她说下去!必须用舆论彻底压垮她!
“殿下休要再巧言令色,转移视线!”王瓒再次高声嘶吼,试图重新掌控局面,“今日,刘公惨死于此,您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,不严惩那三个谗言媚上、构陷忠良的奸佞小人,我等,便是拼着这满朝官员尽数罢官,也绝不罢休!”
“对!绝不罢休!”
“严惩奸佞!为刘公报仇!”
人潮再次汹涌起来,这一次,他们甚至开始冲击张居言三人组成的防线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,突然从太和殿深处传来。
“皇太女殿下驾前,何人胆敢喧哗!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名身着镇抚司指挥使官服的男子,手捧着一个黑漆木盒,快步走出。他的步伐沉稳,面容冷峻,眼神如鹰隼般锐利,正是镇抚司指挥使,陆之道。
他是摄政王沈知遥最忠心的手下。
所有人都知道,陆之道的出现,往往就代表着摄政王本人的意志。
王瓒的心中,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。摄政王不是病重了吗?为何他的心腹会在此刻出现?
陆之道无视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,径直走到御阶之下,单膝跪地,将手中的黑漆木盒高高举过头顶。
“启禀殿下,摄政王府急报!事关国之安危,请殿下定夺!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神秘的黑漆木盒上。
只见那木盒之上,并无任何标识,唯有在盒盖的角落里,烙印着一个极其微小,却又清晰可辨的图案——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鸢。
李霓凰的瞳孔,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。
纸鸢线。
那是沈知遥手中,最神秘、最核心的情报网络。这条线,只对国家最顶级的机密负责。一旦动用,便意味着,有足以颠覆乾坤的大事发生。
她伸出手:“呈上来。”
内侍连忙走下台阶,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,转呈到李霓凰的御案之上。
李霓凰的指尖,轻轻拂过那只纸鸢的烙印,随即,缓缓地打开了盒盖。
盒子里面,没有金银珠宝,也没有什么传国玉玺,只有一叠厚厚的、已经泛黄发脆的纸张。
那,是奏折。
李霓凰拿起最上面的一份,只看了一眼,她那双始终冰冷的凤眸之中,便陡然爆射出骇人至极的寒光!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、杀意与……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光芒。
“王瓒。”她抬起头,声音平静得可怕,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吏部尚书的名字。
王瓒心中那不祥的预感,在这一刻,攀升到了顶点。“臣……在。”
“六年前,北境大战,裕州失守,三万将士,埋骨沙场。你,还记得吗?”李霓凰的声音,听不出喜怒。
王瓒的脸色,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。他当然记得,那场惨败,是本朝近五十年来最大的军事失利。“臣……自然记得。此乃国殇,臣痛心疾首。”
“痛心疾首?”李霓凰冷笑一声,“本宫看,你是开心得很吧!”
她拿起那份奏折,对着下方,猛地一扬!
“来人,把这份‘东西’,念给诸位爱卿听听!让大家都听一听,我们这位痛心疾首的王尚书,当年,都做了些什么‘好事’!”
齐泰踏前一步,从内侍手中接过那份奏折。
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时,那张素来刚硬如铁的面孔,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,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怒火。
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的力气,将奏折上的每一个字,都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:
“‘……大汗亲启。王氏敬上。贵军兵锋正盛,势不可挡。然裕州城坚,强攻必有损伤。我等南方世家,愿为大汗内应。军中粮草转运之期,我等已设法拖延三日。城西军械库布防图,亦附于信中……所求者,唯大汗破城之后,保我王氏、刘氏、温氏、崔氏等七族在裕州城内外的田产、商铺、族人周全……事成之后,愿献粮草十万石,黄金三万两,以作犒赏……’”
这封通敌密信,被齐泰用他那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记惊雷,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!
整个太和殿广场,再次陷入了死寂。
但这一次的死寂,与之前截然不同。那是一种混杂着惊骇、恐惧、与难以置信的死寂!
所有人的目光,都如同见了鬼一般,死死地盯住了王瓒、以及他身后那几个世家的家主!
通敌?!
在国战之时,向敌国大汗通风报信,出卖军情,拖延粮草,只为保全自家私产?!
裕州之战,三万忠魂,原来……原来不是战死,而是被自己人,从背后捅了刀子!
“不!这不是真的!这是污蔑!这是伪造的!”王瓒的身体,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指着齐泰,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,“这是伪装的!是你们!是你们为了脱罪,伪造了这封信!来人!快给本官拿下这个血口喷人的奸贼!”
然而,没有人动。
所有人的脸上,都写满了怀疑与鄙夷。
李霓凰冷冷地看着他,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。
“伪造?”她拿起木盒中的第二份奏折,“那这份呢?这是当时驻守裕州的卢将军,也就是如今的卢方卢大人,在城破之前,派人拼死送出的求援血书!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,粮草迟迟未到,军械库深夜失火,皆是城中内奸所为!矛头,直指你琅琊王氏在裕州城的分支!”
她又拿起第三份:“还有这份!这是北境敌国大汗,写给你们七家的回信!上面盖着他的金狼大印!言明,事成之后,必保尔等富贵!王尚书,这金狼大印,也是本宫伪造的吗?!”
一份……两份……三份……
李霓凰将那一叠叠致命的证据,一件件地展示在众人面前。每一份,都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,狠狠地压在王瓒和所有世家官员的心头!
他们的呼吸,变得越来越急促,脸色,从涨红,到煞白,再到死灰。
完了……
这一次,是真的完了……
他们做梦也想不到,这些被他们以为早已随着裕州城的陷落,而永远埋葬在地下的罪证,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,重见天日!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王瓒瘫倒在地,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,他看向那具早已冰冷的尸体,终于明白了。
刘承恩的死,根本不是什么血谏。
而是畏罪自杀!
他是知道这些事情迟早会暴露,所以才用自己的死,来为家族,来为他们所有人,做最后的挣扎!他想用自己的死,来搅浑这潭水,来占据道德的高地,让皇太女投鼠忌器!
好狠的计策!好毒的心肠!
只可惜,人算,不如天算!
“王瓒,刘承恩,温博彦……”李霓凰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孔,她的声音,冷得不带一丝感情,如同九幽寒冰。
“通敌叛国,致使三万将士枉死沙场。此罪,当诛九族!”
她猛地一挥手,声音在整个广场之上,轰然回荡。
“镇抚司何在!”
“在!”陆之道与他身后早已待命的上百名镇抚司校尉,齐声应喝,声震云霄!
“将王瓒、温博彦、崔应等七大世家所有在京官员,全部拿下!抄没家产,打入天牢,听候发落!”
“凡今日,参与哭谏,为叛国之贼张目者,一律革职查办,永不叙用!”
“遵旨!”
陆之道一声令下,如狼似虎的镇抚司校尉,瞬间冲入了人群!
哭喊声,求饶声,咒骂声,响成一片!
刚才还气势汹汹,逼宫犯上的世家官员们,此刻,却如同待宰的羔羊,被一个个摘去官帽,锁上镣铐,狼狈不堪地拖拽出去。
王瓒被两名校尉死死地按在地上,他那张老脸,因为极致的恐惧与悔恨,已经完全扭曲。他抬起头,最后看了一眼那根被刘承恩的鲜血染红的石柱。
那血,是那么的刺眼,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,嘲笑着他们这群自作聪明的蠢货。
血谏台……
原来,这所谓的“血谏”,从一开始,就不是为了“谏君”,而是为了“殉葬”。
为他们这群叛国之贼,殉葬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