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冬的第一场雪,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京城。细碎的雪沫子乘着凛冽的北风,给紫禁城的红墙金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,天地间一片萧瑟肃杀。
御书房内,烧得正旺的地龙将寒气尽数驱散,温暖如春。鎏金的鹤嘴香炉中,一缕缕上好的龙涎香袅袅升起,与空气中弥漫的、独属于书卷的墨香混合在一起,营造出一种安宁而厚重的氛围。
沈知遥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,手中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君山银针,目光却并未落在茶汤上,而是穿过窗棂,望向宫城那悠长御道的尽头。
他在等人。
算算时日,离京近两个月的皇太女,也该回来了。
这两个月,朝堂之上并非全无波澜。西北边镇因粮草短缺险些哗变,幸而他处置及时,调动京中几大粮商,联合户部,半买半赈,才稳住了军心;几位守旧的宗室亲王,也曾借着皇太女巡视、主君不在京中的机会,试图在朝堂上发难,却被他以雷霆手段,当场罢黜了其中一人的爵位,这才让剩下的人噤若寒蝉。
他处理这些事务,依旧是那般得心应手,游刃有余。然而,他却清晰地感觉到,与以往相比,似乎少了些什么。
是少了那个会坐在他对面,认真倾听,时而蹙眉深思,时而提出一两句虽显稚嫩却直指核心的问题的身影。习惯,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。不知从何时起,他已经习惯了与她一同处理这繁杂的国事,习惯了她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。
她的离去,让这间象征着帝国权力中枢的御书房,都显得空旷了几分。
就在他出神之际,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恭敬的骚动。内侍总管快步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喜色,躬身禀报道:“王爷,皇太女殿下的车驾,已入玄武门了。”
沈知遥闻言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。他缓缓放下茶杯,站起身来。
“让她直接来御书房。”
“是。”
……
一盏茶的功夫后,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御书房的门口。
李霓凰身披一件白狐风氅,风尘仆仆,眉宇间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,但那双凤眸,却比离京时更加明亮,仿佛淬炼过的星辰,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与坚定。她的皮肤被风吹日晒得略深了一些,不再是宫中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,反而平添了几分健康与英气。整个人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宝剑,虽未出鞘,但那股内敛的锋芒,却已然透鞘而出。
“臣妹,参见摄政王皇叔。”她走到殿中,依足了礼数,微微躬身。
“免礼。”沈知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淡淡道,“看来这一路,你过得并不算清闲。”
李霓凰直起身,解下风氅递给一旁的侍女,露出了里面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。她走到书案前,自己提起茶壶,为沈知遥续上热水,也为自己斟了一杯,捧在手心,感受着那份久违的暖意。
“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。古人诚不我欺。”她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旅途归来的沙哑,却异常沉稳,“奏折上的文字是死的,但天下,却是活的。”
沈知遥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,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示意她说下去。他知道,这两个月的巡视,必然在她心中积蓄了千言万语。
李霓凰没有急着汇报,而是先将沿途所见所闻的详细记录,以及她亲手绘制的一些水利、城防草图,整齐地放在了书案上。
“皇叔,我们先从通州说起吧。”她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知遥,“我从未想过,一条运河,竟能如此繁华。南来北往的船只遮天蔽日,码头上的货物堆积如山。我在茶楼里,亲耳听到两个来自江南的绸缎商人,在称赞朝廷清剿了水匪,减免了商税,让他们可以安心地做买卖。他们说,如今是个好时候,人人都有钱赚,有安稳日子过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:“在宫里,我们看到的是户部税收的增长,是一个冰冷的数字。但在那里,我看到的是那两个商人脸上真实而满足的笑容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我们案牍上的一笔朱批,对于他们而言,就是身家性命的保障,是全家老小的生计。”
沈知遥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。他能从李霓凰的描述中,感受到她当时内心的触动。这种触动,是任何教导都无法给予的。
“还有天津卫的水师。”李霓凰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,显得有些兴奋,“我登上了新造的福船,亲手摸了那些佛郎机火炮。卫所的指挥使告诉我,如今倭寇再不敢轻易犯境,我大胤的海疆,固若金汤。那种自信与骄傲,是会传染的。站在卫城上,吹着海风,看着我们自己的战舰巡弋在蔚蓝的大海上,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这片大海,这片疆域,绝不容任何人染指。”
她的语气中,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、属于统治者的占有欲与守护欲。这让沈知遥的嘴角,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。
“北巡所见,多是欣欣向荣。但南下之后,情况便复杂了许多。”李霓凰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,“山东、淮南一带,民风淳朴,百姓勤劳,政令推行得也算顺利。但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官吏。”李霓凰一针见血地指出,“地方上的官员,执行朝廷政令,不可谓不尽心。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,似乎只会‘执行’。让他们修渠,他们就修渠;让他们办学,他们就办学。一丝不苟,却也毫无新意。我曾假扮商贾,与一位县令交谈,问他为何不因地制宜,鼓励当地百姓多种桑麻,发展织造,以增加收入。他却回答我,朝廷的课本里没教过,上官的公文里没写过,他不敢擅专。”
她秀眉微蹙,沉声道:“这种‘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’的心态,在地方上,恐怕并非个例。长此以往,政令虽通,但地方却会失去活力,如同一潭死水。这或许比贪腐,是更难解决的问题。”
沈知遥的眼中,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赞许。
她已经不满足于看到表面的繁荣了。她开始思考,开始深入到这个帝国肌体的内部,去探寻那些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沉疴痼疾。
“你说的不错。”沈知遥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“贪官易除,庸官难治。前者是割肉,虽痛,但能去腐生肌;后者是附骨之疽,不痛不痒,却会慢慢吸干整个王朝的元气。此事,非一日之功,需从吏部的考成法上,慢慢着手改革。”
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,而是将这个问题,又抛回给了她。
李霓凰明白他的意思,这是新的考验。她点了点头,将此事默默记在了心里。
“此行,最让我震撼的,还是江宁府。”她的声音低沉了下来,“当我站在新修的云梦泽大堤上,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,看着堤内万顷良田与袅袅炊烟,我才真正理解了‘社稷’二字的重量。”
她抬起眼,目光清澈地望着沈知遥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当地的百姓告诉我,是皇太女给了他们活路,家家户户都为我立了长生牌位。可我知道,真正给他们活路的,不是我这个名字,而是皇叔你定下的‘以工代赈’之策,是朝廷拨下去的每一分钱粮,是那些日夜监工的官员,是数万名挥洒汗水的民夫。我李霓凰,不过是享了其名罢了。”
她的脸上,没有丝毫的骄傲与自得,唯有一片清醒的认知与沉甸甸的责任感。
“名分,亦是力量的一种。”沈知遥淡淡地说道,“你是大胤的储君,你的名字,本身就代表着朝廷的意志与皇室的恩典。百姓感念你,便是感念朝廷。这并无不妥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李霓凰深吸了一口气,“但正因如此,我才更觉惶恐。这两个月,我见过了最富庶的商都,也见过了最贫瘠的山村;我见过丰收后喜笑颜开的农夫,也见过因一场冰雹而颗粒无收、抱头痛哭的灾民;我见过忠于职守的良吏,也听闻过鱼肉乡里的劣绅。我大胤王朝,就像一个巨人,他有强壮的臂膀,却也有尚未愈合的伤口。”
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走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。这幅图,她曾经看过无数遍,但这一次,她的感受却截然不同。
“以前,我看这幅图,看到的只是一个个地名,一条条山川河流。”她的手指,轻轻划过舆图的表面,从北境的雪山,到南海的烟波,“但现在,我闭上眼,仿佛能看到通州码头的喧嚣,能听到天津卫的海浪,能闻到江南田野里稻谷的清香。我能看到那个教孙子识字的老人,能看到那些在堤坝上挥汗如雨的民夫……他们每一个人,都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,都有着对未来的期盼。”
“皇叔,”她转过身,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,“我终于明白了,我们所要守护的,究竟是什么。不是这幅图,不是冰冷的江山,而是这江山之上,千千万万个活生生的人。”
御书房内,一片寂静。
只有地龙运行的微声,和香炉中青烟盘旋的姿态。
沈知遥静静地看着她,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,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眸。
他看到了她的成长。
这种成长,不是权谋之术的精进,不是理政能力的提升,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对君王责任的真正顿悟。
他想起了初见她时,那个在宫变中失去了所有亲人,满心只剩下仇恨与恐惧的孱弱少女。他也想起了自己最初的计划,扶持她,利用她,让她成为自己稳定朝局、对抗世家门阀最锋利的一把剑,一个完美的皇权象征。
可是现在,站在他面前的,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少女,更不是一个任由他摆布的傀儡。
她有了自己的思想,自己的意志,自己的仁爱与担当。她像一块璞玉,经过他亲手的雕琢,如今已然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、温润而坚毅的光华。这光华,甚至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。
他原本只想为大胤王朝锻造一柄足以斩断沉疴的利剑,却未曾想到,他亲手培育出的,竟是一轮足以照耀整个时代的骄阳。
“很好。”
许久,沈知遥才缓缓吐出这两个字。他的声音依旧平淡,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,却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与……骄傲。
他从她身上,看到了大胤王朝的未来。
那将是一个四海升平、国泰民安的盛世。百姓安居乐业,商旅络绎不绝,边疆稳固,国威远扬。而缔造这个盛世的,将会是眼前这个已经真正成长起来的女子。
至于他自己……
沈知遥的目光,落在了书案的一角。在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份来自镇抚司的绝密卷宗,上面记载着一些关于当年宫变、关于先帝暴毙的、足以颠覆一切的蛛丝马迹。那些深埋于黑暗中的鬼魅,正在被他一点点地从坟墓中拖拽出来。
他会为她扫清前路上所有的障碍,清除所有潜藏的毒瘤,哪怕双手沾满血腥,哪怕背负万世骂名。
他将成为她登临九五至尊之位最坚固的踏脚石,成为她开创盛世最锋利的刀。
这是他的宿命,也是他的选择。
“你累了,先回东宫休息吧。”沈知遥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,“明日起,还有更多的政务,在等着你。”
“是。”李霓凰躬身行礼,转身离去。
当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,沈知遥重新坐回了案后。他拿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,一饮而尽。
窗外,风雪似乎更大了。但这间小小的御书房内,却因为方才那一番对话,而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希望。
他看着眼前的舆图,仿佛看到的,不再是过去,而是未来。
一个属于李明昭,也属于整个大胤王朝的,光芒万丈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