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皇太后巡视归来,京城便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,迎来了深冬。
朝堂之上,李霓凰的变化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。她不再仅仅是摄政王身侧那个言简意赅、只在关键时刻发声的储君,而是开始主动地、成体系地处理政务。从吏部官员的考成,到户部漕运的改革,她总能提出一些切中时弊、却又不过于激进的见解。她的思路,清晰而务实,那是用双脚丈量过万里江山后,沉淀下来的独到眼光。
沈知遥乐见其成。他开始有意识地将更多的权力与事务移交给她,自己则退后一步,从一个主导者,变成了一个观察者与把关者。他像一位最严苛的棋师,看着自己亲手培养的棋手,如何在这盘名为“天下”的棋局上,落下属于她自己的第一颗棋子。
然而,再精密的机器,也有因过度运转而出现纰漏的时候。何况,是血肉之躯。
这一日,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。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,不过一个时辰,整个紫禁城便被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洁白之中,琉璃瓦上的积雪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反射着清冷的光。
早朝时分,百官们顶着风雪,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太和殿前,却惊讶地发现,今日的朝会,竟只有皇太女一人,立于那空悬的龙椅之前。
摄政王沈知遥,缺席了。
这在大胤朝堂,是近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。自先帝驾崩,沈知遥垂帘听政以来,无论风雨寒暑,他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朝会。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,只要他站在那里,无论朝局如何动荡,人心便不会涣散。
“皇太女殿下,王爷今日为何……”礼部尚书陈敬德忍不住上前一步,忧心忡忡地问道。
李霓凰的面容沉静如水,看不出丝毫波澜。她身着赤色的皇太女朝服,头戴龙凤承天冠,在风雪的映衬下,更显威仪。
“皇叔偶感风寒,龙体欠安,已请太医诊治。今日朝会,由本宫代为主持。”她的声音清冷,却异常清晰,足以让殿前广场上的每一位官员都听得真切,“诸位爱卿,有事起奏,无事退朝。”
她的话,暂时稳住了人心。但所有人都敏锐地感觉到,今日的气氛,不同寻常。
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,李霓凰处置了几件并不算棘手的事务,便宣布了退朝。她处理得有条不紊,条理清晰,但那些老谋深算的朝臣们,依然能从她偶尔紧抿的嘴角,和那双比平日更加锐利的眼眸中,看出几分隐藏极深的凝重。
退朝之后,李霓凰没有返回东宫,而是直接摆驾,前往摄政王府。
……
摄政王府内,气氛比皇宫更加压抑。往日里戒备森严、一丝不苟的王府护卫与侍从,此刻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。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,与冰冷的雪气混合在一起,闻之令人心悸。
李霓凰径直穿过前厅,来到了沈知遥的寝殿之外。镇抚司指挥使陆之道,如同一尊铁塔,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。看到皇太女前来,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,才出现了一丝松动,躬身行礼:“殿下。”
“他怎么样了?”李霓凰的声音压得很低。
陆之道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太医看过了,说是……王爷积劳成疾,心力耗损过甚,又受了寒邪,内外夹攻,病情来势汹汹。开了方子,只是……王爷喝下药后,高热依旧不退。”
李霓凰的心,猛地向下一沉。
积劳成疾,心力耗损过甚。这十二个字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心上。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沈知遥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,付出了多少心血。那些看似轻松惬意的雷霆手段背后,是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夜晚,是无穷无尽的殚精竭虑。
她推开厚重的殿门,走了进去。
殿内光线昏暗,地龙烧得极旺,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。沈知遥躺在床上,双目紧闭,往日里那张俊美无俦、永远带着一丝冷峻与从容的脸,此刻却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,嘴唇干裂,眉头紧锁,似乎在睡梦中,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他的呼吸,沉重而急促,每一次起伏,都牵动着旁观者的心。
几名太医跪在床边,束手无策,额上全是冷汗。
李霓凰走到床边,静静地看着他。这是她第一次,看到如此脆弱的沈知遥。在她心中,这个男人,就如同天神一般,无所不能,永远不会倒下。他为她撑起了一片天,让她可以在这片天空下,安心地学习,成长。
可现在,为她撑起天空的这个人,倒下了。
她伸出手,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,那滚烫的温度,让她触电般地缩回了手。
“都出去。”她转过头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“殿下,这……”为首的院判刚想说什么。
“本宫说,出去。”李霓凰的目光扫过他们,那眼神中的冰冷与威压,竟让这些在宫中见惯了风浪的老太医们,齐齐打了个寒颤。他们不敢再多言,躬身告退。
陆之道也默默地退了出去,并体贴地关上了门。
殿内,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李霓凰搬了个凳子,在床边坐下。她拧了一块浸过冷水的布巾,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额头上。
或许是感受到了那丝清凉,沈知遥紧锁的眉头,似乎舒展了一些。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。那双往日里深邃如星海的眸子,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汽,显得有些涣散,但当他看清眼前的人是李霓凰时,那涣散的目光,又重新凝聚了起来。
“你……来了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。
“皇叔,你感觉怎么样?”李霓凰的声音,不由自主地放柔了。
沈知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。李霓凰连忙扶住他,在他身后垫了两个厚厚的靠枕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,让他本就苍白的脸,涨得通红。
“你别动,好好躺着。”李霓凰急道。
沈知遥却摆了摆手,待气息稍平,他看着李霓凰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霓凰,从明日起,这朝堂,便全权交给你了。”
李霓凰闻言,浑身一震。
全权交给你。
这五个字,与“代为主持”,有着天壤之别。
“我……我不行。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。虽然她已经成长了许多,但她所有的自信与底气,都源于身后有沈知遥的存在。她从未想过,有一天,需要她独自一人,去面对那整个朝堂的文武百官,去独自处理那些波诡云谲的政务。
“你说什么?”沈知遥的眼中,闪过一丝失望与厉色。这眼神,比他平日里任何一次严厉的训斥,都更让李霓凰感到心慌。
“我说……我……”
“你巡视天下,看到了民生疾苦;你批阅奏章,知晓了国之大政。你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我身后的女孩儿了。”沈知遥的声音虽然虚弱,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,“你是我大胤的皇太女,是未来的君主。这天下,迟早是你的。现在,不过是让你提前适应而已。”
“可是,朝中那些宗室元老,他们……”
“他们若敢发难,你便拿出储君的威仪,拿出你处置江南贪官的魄力!”沈知遥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,“记住,你是君,他们是臣。君臣之别,天地之纲,谁敢逾越,便是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!”
他的话,如同一道惊雷,在李霓凰的脑海中炸响。
是啊,她是君,他们是臣。
她一直将自己放在一个“学习者”的位置上,却忘了,自从她戴上那顶龙凤承天冠的那一刻起,她的身份,就已经凌驾于这世间绝大多数人之上。
“我……我明白了。”李霓凰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惶恐与不安,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“明日,御门听政。”沈知遥看着她,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,“坐到那个位置上去,让他们所有人都看清楚,即便没有我沈知遥,我大胤的朝堂,也乱不了。去吧,让他们看看,我为你选的继承人,究竟是何等模样。”
说完这番话,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,再次闭上了眼睛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李霓凰为他掖好被角,又换了一块冷布巾,静静地坐了许久。直到确定他的呼吸平稳了一些,她才站起身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。
门外,陆之道依旧如雕塑般守着。
“王爷的病,不许对任何人提起,违者,斩。”李霓凰的声音,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威严。
“是。”
“传我的令,从即日起,由本宫总摄朝政,摄政王闭府静养,任何人不得探视。所有奏章,一律送往东宫。”
“是!”陆之道躬身领命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。
这一刻,他知道,这位年轻的皇太女,已经真正接过了摄政王手中的权柄。
……
那一夜,东宫的灯火,亮了整整一宿。
李霓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,面前堆着小山一般的奏章。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将沈知遥病倒带来的冲击与担忧,暂时压在心底。她知道,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。她越是镇定,朝局便越是安稳。
她一本一本地批阅着,从北境的军报,到南疆的民情,从六部的日常事务,到宗人府的请安折子。她的大脑,前所未有地高速运转着,将沈知遥过去教给她的所有知识,将她巡视天下得来的所有经验,全部调动了起来。
当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时,她才放下了手中的朱笔,揉了揉酸涩的眼睛。
一夜未眠,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疲惫,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亢奋。
她走到镜前,看着镜中那个略带倦容,但双眼却亮得惊人的自己。宫人上前,为她换上了只有在最隆重的典礼上才会穿的十二章纹的玄色朝服,为她一丝不苟地梳理好长发,最后,将那顶沉重的“龙凤承天冠”,稳稳地戴在了她的头上。
当冠冕加顶的那一刻,所有的不安与惶恐,都烟消云散。
她,李明昭,是大胤的皇太女,是这个帝国的监国者。
天色微明,雪已停。
太和殿前,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。今日的气氛,比昨日更加凝重。摄政王病倒,皇太后总摄朝政的消息,已经在京城的高层圈子里传开。所有人的心中,都在打鼓,都在观望。
当礼官高亢的唱喏声响起时,所有人的目光,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太和殿的门口。
只见李霓凰身着玄色十二章纹朝服,头戴龙凤承天冠,面沉如水,一步一步,缓缓地从殿内走出。她没有像往常一样,站到龙椅之侧,而是径直走到了御座之前,那里,已经为她设好了一个稍低一些的、铺着明黄坐褥的凤座。
这是监国之位。
她转身,敛衽,端坐。
那一瞬间,一股无形的、君临天下的威压,从她娇小的身躯中散发出来,笼罩了整个广场。
百官们的心头,齐齐一凛。他们仿佛看到的,不是一位初涉朝堂的少女,而是一位真正执掌乾坤的帝王。
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皇太女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!”山呼之声,响彻云霄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李霓凰抬起手,声音清越,传遍四野。
御门听政,正式开始。
最初,一切都还算平稳。六部尚书依次出列,奏报着一些日常事务,李霓凰一一给出了清晰而果断的批示,其处置之老练,让不少心中存疑的官员,都暗暗点头。
然而,当户部尚书奏报完毕后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,颤巍巍地从文官队列中走了出来。
“臣,都察院左都御史,刘承恩,有本要奏。”
李霓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。刘承恩,三朝元老,以刚正不阿、敢于直谏闻名,在朝中德高望重,门生故旧遍布天下。他,也是宗室一派,在文官集团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。
终于来了。
“刘爱卿请讲。”李霓凰的语气,没有丝毫变化。
刘承恩抬起头,浑浊的老眼中,精光一闪,朗声道:“启奏殿下。老臣听闻,摄政王殿下龙体违和,闭府静养。国不可一日无主,政不可一日无纲。摄政王乃国之柱石,如今王爷病重,臣恳请殿下,下旨允准诸位宗室亲王及朝中一品大员,轮流入府探视,以安天下臣民之心!”
此言一出,满场皆惊!
这番话,听起来冠冕堂皇,是为摄政王的身体着想,实则用心极其险恶!
一旦允准他们入府探视,沈知遥的真实病情,便再也无法隐瞒。一个“病重”的摄政王,其威慑力将大打折扣。更重要的是,这等于是在挑战李霓凰刚刚下达的“任何人不得探视”的监国第一令!
如果她同意,便是自成软弱,威信扫地。
如果她不同意,便会落下一个“隔绝内外,意图不明”的口实,失了人心。
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!
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那个端坐在凤座之上的少女身上。他们想看看,这位失去了摄政王庇护的皇太女,将如何应对这第一个,也是最致命的挑战。
广场之上,落针可闻。
李霓凰静静地看着刘承恩,那张绝美的脸上,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。
许久,她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如寒冬的冰凌,掷地有声。
“刘爱卿,忠君体国之心,本宫甚慰。”
她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动机,堵住了悠悠众口。
紧接着,她话锋一转,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:“然,皇叔之病,乃太医院院判亲诊,言明乃是风寒,需静养,忌打扰。尔等皆是国之栋梁,岂不闻‘君君臣臣’之纲常?本宫昨日已下监国之令,尔身为都察院御史,是没听到,还是听到了,却不愿遵从?”
“本宫总摄朝政,是为了让皇叔安心养病,是为了稳固朝局。而你,却在此刻,以探病为名,行搅乱人心之实,究竟是何居心?!”
最后四个字,她陡然拔高了声音,凤眸之中,寒光四射,带着一股凛然的杀气!
刘承恩被她这番话说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他本以为对方会与他辩论探病合不合礼法,却没想到,她竟直接将此事,上升到了“藐视君令,搅乱朝局”的高度!
“臣……臣不敢!”刘承恩连忙跪伏于地。
“不敢?”李霓凰冷笑一声,从座位上缓缓站起。
她走下台阶,一步一步,来到刘承恩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
“摄政王在时,尔等俯首帖耳。摄政王病时,尔等便心生异志了么?”
“本宫再问你一遍,本宫昨日之令,你,遵,还是不遵?!”
那声音,带着彻骨的寒意,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!
刘承恩趴在冰冷的雪地上,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他能感觉到,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,已经将他牢牢锁定。他毫不怀疑,只要自己敢说一个“不”字,下一刻,殿前的金甲卫士,便会拖着他的尸体出去。
“臣……遵旨……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,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。
李霓凰冷哼一声,转身,一步一步,走回了她的监国之位。
“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承恩,朝堂之上,混淆视听,惑乱人心,罚俸一年,闭门思过三月。”
她坐定之后,清冷的声音,宣判了对这位三朝元老的处置。
不重,却足以让他颜面扫地。
“诸位爱卿,还有谁,有异议么?”她的目光,缓缓扫过阶下百官。
凡是被她目光所及之人,无不心头一凛,纷纷低下头去,不敢与她对视。
满朝文武,鸦雀无声。
李霓凰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,心中并无半分得意,唯有一片冰冷的平静。
她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但她也知道,从今天起,再也无人敢将她,当做一个可以轻易拿捏的少女。
她独自一人,稳住了这个即将倾覆的朝堂。
“退朝。”
清冷的声音,在寂静的太和殿广场上,久久回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