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长乐帝姬受封为皇太女,入主东宫,已过去了整整三个月。
这三个月里,京城看似波澜不惊,但权力的交接与过渡却在无声中迅速完成。皇太后每日临朝,与摄政王共理政事,从最初的略显生涩,到如今的游刃有余,她的成长速度令满朝文武为之侧目。她不再是沈知遥身后的影子,而是真正与他并肩而立的执政者。
江南水患的后续处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钦差大臣带回了数十颗贪官污吏的头颅,镇抚司的暗中调查更是牵出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大网,最终甚至波及到京中一位闲散的宗室郡王。皇太后亲自朱批,下旨彻查,毫不留情,其手段之凌厉,让朝野上下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储君。
抄没的巨额家产,一部分填补了国库的亏空,另一部分则化为实实在在的钱粮,用于江南灾区的重建。以工代赈,修缮河堤,安抚流民,一系列的举措迅速稳定了江南的局势,也为皇太后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民间声望。
然而,看着奏折上那些歌功颂德的词句,看着户部报上来的日益充盈的数字,李霓凰的心中,却始终隔着一层薄纱。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却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,对于那些生活在九州大地上的万千子民而言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这一日,在御书房内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,她看着窗外已染上秋色的宫苑,久久不语。
“在想什么?”沈知遥的声音从一旁传来。他不知何时已放下手中的狼毫,正静静地看着她。
“我在想,这些朱红的批文,到了地方,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李霓凰转过头,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迷惘,“我们在这里下达的每一道政令,减免的一分赋税,拨下去的一两银子,对一个普通的农夫,一个城里的小贩,他们的生活,真的会有所改变吗?”
她看的是天下,但天下太大,大到成了一个空泛的符号。她能看到的,只有眼前这一摞摞冰冷的卷宗。
沈知遥闻言,深邃的眼眸中泛起一丝笑意。他走到她身边,与她并肩望向窗外,缓缓道:“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既然心中有惑,为何不亲眼去看一看?”
李霓凰心头一动,猛地回头看他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江南水患已平,北境蛮族安分,朝中诸事也已步入正轨。”沈知遥的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是时候让大胤的储君,去看看她将要继承的江山,去听听她将要守护的子民的声音了。代我,去巡视天下。”
“巡视天下?”李霓凰的呼吸微微一滞。这四个字的分量,重如泰山。
“不错。”沈知遥的目光落在舆图之上,手指缓缓划过一道自京城向东,再折而向南的路线,“从通州起始,沿运河北上,经临清,至天津卫,看看我大胤的漕运与海防。而后南下,过济南府,入江宁府,亲眼看看重建后的江南。你将看到的,不仅仅是风景,更是民生,是吏治,是我们在朝堂之上所有决策的结果。”
他顿了顿,转头凝视着她:“你看到的,听到的,感受到的,都将成为你日后治国理政的根基。这一课,谁也教不了你,只能你自己去学。”
李霓凰的心,在这一刻,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与渴望所填满。她用力地点了点头,凤眸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:“好,我去!”
……
半月之后,一支并不起眼的车队,悄然驶出了京城。
没有皇太后的仪仗,没有旌旗蔽日的护卫,对外宣称,只是户部侍郎家的女眷,因老夫人思乡,回山东原籍省亲。但暗中,三百名由镇抚司指挥使陆之道亲自挑选的精锐缇骑,早已化作商旅、镖师、游侠,散布在车队前后百里之内,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都隔绝在外。
车厢内,李霓凰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小姐的装束,素色的罗裙,简单的珠钗,让她褪去了皇太女的威仪,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。她掀开车帘的一角,好奇地打量着官道两旁的景象。
秋高气爽,天高云淡。官道平整而宽阔,两旁是连绵不绝的田野。此刻正值秋收时节,金黄的稻浪随风起伏,田埂间,随处可见农人忙碌的身影,他们的脸上虽然带着汗水,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。不时有满载着粮食的大车从旁经过,赶车的老汉会善意地和车队的护卫们打着招呼,声音洪亮,中气十足。
“殿下,您看那边的水渠。”贴身侍女指着远处,低声说道。
李霓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条条新修的水渠纵横交错,如蛛网般覆盖着整片田野,清澈的河水在渠中缓缓流淌,滋润着每一寸土地。她认得出来,那是工部去年颁行的新式水利图,没想到在京畿左近,已经推行得如此之好。
有了充足的水源,即便是天时稍有不济,也能保证一个不错的收成。这,就是朝堂之上一个决策,带给万千农户最直接的改变。
车队行至通州,这里是大运河的北端起点,南北货运的总汇之地。还未进城,远远便能看到运河上帆樯林立,数不清的漕船、商船南来北往,将整个河道挤得水泄不通。码头上,更是人声鼎沸,号子声、叫卖声、车轮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,奏成了一曲无比喧嚣而又充满生命力的交响乐。
按照沈知遥的安排,车队并未入住官驿,而是在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客栈停歇。安顿下来后,李霓霓凰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侍女,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,换上男装,混入了集市的人流之中。
通州的繁华,远超她的想象。
街道两旁,店铺鳞次栉比。来自江南的丝绸、苏杭的刺绣、景德镇的瓷器,与来自北地的皮毛、人参、关外的骏马,在这里交汇。甚至还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,操着生硬的汉话,与本地的商贩讨价还价。
她走进一家茶楼,挑了个临街的雅座坐下。楼下说书先生正讲到“皇太女智断江南案”,说得是口沫横飞,绘声绘色,引得满堂喝彩。李霓凰听着那些被民间艺术加工得有些离奇的故事,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莞尔的笑意。
“客官,要听点什么?”一个伙计凑了过来。
“把你们这儿有名的茶点都上一份。”李霓凰饶有兴致地说道。
邻桌坐着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,正在低声交谈。
“刘兄,这次南下,可还顺利?”
“托福,托福!如今这运河上,水匪绝迹,官府也不敢随意设卡盘剥,一路畅通无阻。而且听说,摄政王和皇太女殿下有意疏浚旧河道,再开一条新运河,到时候,咱们的船队可就更方便了!”
“可不是嘛!这几年,真是赶上了好时候。赋税比先帝那会儿轻了三成,做买卖也安心。以前赚了钱,还得藏着掖着,生怕被哪个当官的给盯上。现在啊,官府还鼓励咱们多跑几趟,说是商通有无,利国利民呢!”
“谁说不是呢。都说当今皇太女殿下虽是女子,却有圣君之风,看来此言不虚啊!咱们老百姓,求的不就是个安稳日子嘛!”
两人的交谈声不大,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李霓凰的耳中。她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,泛起一阵奇异的涟漪。
原来,这就是她和沈知遥在御书房里,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,所换来的结果。它不是奏折上冰冷的文字,而是这两个商人眉宇间的轻松与对未来的期盼。
离开通州,车队继续北上,抵达天津卫。
这里是大胤王朝的海防重镇,也是重要的出海口。站在海边的卫城之上,李霓凰看到了大胤水师最新建造的福船战舰。这些战舰,比旧式的船只更为高大坚固,船舷两侧,装配了新式的佛郎机火炮,黑洞洞的炮口,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。
陪同的卫所指挥使,是个四十多岁的彪悍武将,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位“小姐”的真实身份,只当她是某位京中大员的亲眷,介绍起来格外卖力:
“小姐您看,这些都是按照摄政王和兵部下的新图纸造的。别看它个头大,跑起来可不慢!前阵子,有几艘倭寇的船想来咱们这儿占便宜,结果离着还有十里地,就被咱们一轮齐射,给轰到龙王爷那儿喝茶去了!哈哈哈哈!”
他爽朗的笑声中,充满了军人的自信与骄傲。
李霓凰看着远处海天一线的壮阔景象,看着那些整齐排列、威风凛凛的战舰,心中涌起一股豪情。这就是她的大胤,不仅有繁华的内陆,更有能抵御一切外敌的坚固海防。
结束了北巡,车队折而向南。
一路行来,她看到了山东丘陵上,漫山遍野的果园;看到了济南府内,家家泉水、户户垂杨的安逸景象;听到了学堂里,传出朗朗的读书声。那些读书的孩子,无论贫富,只要学业优异,便有机会通过新开的恩科,进入仕途。这打破了以往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,为底层百姓提供了一条向上的通道。
她在一处乡间驿站歇脚时,甚至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,正戴着老花镜,教自己的孙子识字。老人告诉她,他年轻时就是因为不识字,吃了一辈子亏,现在朝廷开了恩科,他砸锅卖铁也要供孙子读书,将来考取功名,为皇太女殿下效力。
那一刻,李霓凰的眼眶有些湿润。
她终于明白,权力真正的意义,不在于生杀予夺,不在于号令天下,而在于能够给这样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,一个可以寄托希望的未来。
一个多月后,车队进入了江宁府的地界。
这里曾是江南水患的重灾区之一。奏折上说,此地已经恢复了元气。但李霓凰的心,依旧是悬着的。
然而,当马车驶入这片土地时,眼前的景象,却让她彻底放下了心。
曾经被洪水冲垮的房屋,已经不见踪影,取而代之的,是一排排规划整齐的新式民居。田地里,晚稻的长势虽然不如北方,但也算得上丰茂。最让她感到震撼的,是那条曾经决堤的云梦泽大堤。
在当地官员的引领下,她登上了新修的堤坝。
新的大堤,比旧堤加高了三尺,加宽了一丈,通体用巨石垒砌,缝隙间用糯米汁、石灰和桐油混合的浆料浇灌,坚固无比。数万名百姓,正在堤坝上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,他们喊着整齐的号子,挥汗如雨,但每个人的脸上,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憧憬。
一位负责此地工程的工部官员向她介绍道:“……这次修堤,完全是按照皇太女殿下亲自批示的‘以工代赈’方略。所有参与修堤的灾民,每日不仅能领到足以果腹的口粮,还能领到一份工钱。如此一来,既解决了他们无以为生的问题,又加快了工程的进度。如今大堤将成,百姓们都说,是皇太女殿下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,家家户户都为您立了长生牌位呢。”
李霓凰站在高高的堤坝之上,脚下是坚实的土地,身前是驯服的江水,身后是重获新生的家园与万千百姓。秋日的风,吹拂着她的发梢与衣袂,带着一丝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。
她放眼望去,远处是炊烟袅袅的村庄,近处是百姓们充满活力的劳作场面。耳边,是江水流淌的涛声,是人们的欢笑声,是那发自内心的、对未来的美好期盼。
这一切的景象,这一切的声音,与她脑海中那些枯燥的奏报,那些冰冷的数字,渐渐重合,最终融为了一体。
原来,这就是她的江山。
这就是她和沈知遥共同守护的天下。
它不是舆图上的一块疆域,不是史书中的一行文字,而是由这千千万万个安居乐业的百姓,由这一个个充满希望和烟火气的村庄与城镇,共同组成的鲜活生命体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满足感与自豪感,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,瞬间充满了她的胸膛。
这感觉,比在朝堂上驳倒一位尚书,比在太庙中戴上储君的冠冕,甚至比得到沈知遥的任何一次夸奖,都更加让她感到心潮澎湃。
因为,她亲眼见证了,自己的努力,正在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。
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所肩负的责任,不再将其视为一种束缚与负担,而是看作一种荣耀,一种使命。
她,李明昭,大胤王朝的皇太女,将会用自己的一生,去守护眼前这片繁荣的土地,去守护这片土地上,每一个鲜活而可爱的子民。
她的心中,涌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