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烟阁内,死一般的寂静。
窗外,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,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沉郁之中。
地上的那柄断扇,像一只折翼的蝴蝶,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。断裂的墨竹,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方才那不带一丝温度的决绝。
长乐帝姬的泪,已经流干了。
她没有去擦拭脸颊上冰冷的泪痕,只是缓缓地,蹲下身子,用微微颤抖的手,将那两截断扇,一片一片地,捡拾起来。
她的动作,很慢,很轻,仿佛是在收敛一具珍贵的遗骸。
沈知遥就站在她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,也没有半分怜悯。在她看来,这不过是一场必要的,虽然痛苦,但必须经历的“刮骨疗毒”。
长痛,不如短痛。
今日斩断一缕情丝,是为了他日,她能坐稳那万里江山。
“起来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依旧是那般清冷,不容置喙,“为君者,流血不流泪。你的眼泪,是这个世上,最廉价,也最无用的东西。”
长乐没有动。
她只是将那破碎的扇骨与扇面,小心翼翼地,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。那尖锐的断口,刺破了她娇嫩的肌肤,渗出丝丝血迹,将那洁白的扇面,染上了一点刺目的殷红。
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。
“廉价……无用……”
她低着头,轻声地,重复着这四个字。
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沙哑,却像是从极深的冰层之下,艰难地,迸发出来。
“沈姐姐,在你眼中,除了权谋,除了江山,是不是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是廉价而无用的?”
沈知遥的眉头,微不可察地,蹙了一下。
这是长乐,第一次,用这样的语气,与她说话。
不再是全然的信赖与崇拜,而是带着一丝……质问。
“情感,会蒙蔽你的双眼,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。我是在教你,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,甚至是……伟大的帝王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冷硬如铁。
“合格的帝王?”
长乐终于,缓缓地,站了起来。
她抬起头,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眸子,此刻,却像是燃着两簇,冰冷的火焰。泪痕未干的脸颊,非但没有让她显得柔弱,反而增添了一种,玉石俱焚般的,凄厉的决绝。
“是不是,在你的眼中,一个合格的帝王,就必须像你一样,无亲,无友,无爱,无恨?像一尊,供奉在庙堂之上的,冰冷的……神像?!”
“是。”沈知遥毫不犹豫地,给出了肯定的回答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长乐忽然,笑了起来。
那笑声,空洞而悲凉,回荡在寂静的凌烟阁内,说不出的,刺耳。
“我明白了……我终于明白了……”
她笑着,眼中,却有新的泪水,不受控制地涌出。只是这一次,不再是为那段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恋,而是为了一种,更加深沉的,巨大的悲哀。
为沈知遥,也为,即将被塑造成另一个沈知遥的,自己。
“你教我‘民贵君轻’,教我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’,教我为君者,要心怀天下,体恤苍生。这些话,我都记在心里,刻在骨子里。”
“可是,沈姐姐,你有没有想过?”
长乐上前一步,她的身高,只及沈知遥的胸口,但她此刻的气势,却丝毫不落下风。
“一个连‘爱’为何物都不知道的人,要如何去‘爱’她的子民?”
“一个连自己的七情六欲都要被斩断的人,又要如何去体恤,那芸芸众生的,喜怒哀乐?!”
“你所要塑造的,根本不是一个帝王!而是一个,没有感情,没有弱点,只会用最精准的计算,去权衡利弊,治理国家的……怪物!”
“放肆!”
沈知遥的眼中,终于,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怒意。
“怪物”这个词,像一根针,狠狠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,那个连她自己,都不愿去触碰的地方。
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压,瞬间从她身上,弥散开来。整个凌烟阁的温度,都仿佛骤降了数度。
若是换做从前,长乐早已在这股威压之下,吓得噤若寒蝉。
但今日,她没有。
她只是挺直了自己纤弱的脊梁,任由那股几乎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,冲刷着自己,眼中的火焰,却烧得更旺。
“我没有放肆!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,吼了出来,声音,因为激动,而变得尖锐,“我只是,不想变成你!”
“我承认,我喜欢顾言之!我喜欢他,不是因为他有多俊朗的容貌,也不是因为他有多显赫的家世!而是因为,在他的身上,我看到了,我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,从未见过的东西!”
“那叫‘理想’!那叫‘赤诚’!那叫,一个活生生的人,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,最纯粹的,热爱!”
“他的那句‘但求天下济’,比我听过的,所有朝臣的,阿谀奉承之词,都要来得,真诚百倍!千倍!”
“我以为,你会懂我。我以为,你会欣赏他。我甚至天真地以为,你会将他,引为我的臂助,让他,用他的才华与赤诚,来辅佐我,共同实现我们‘君民同乐’的理想!”
“可我错了……我错得,离谱!”
长乐的眼中,充满了失望,那是一种,信仰崩塌般的,巨大的失望。
“在你眼中,他不是一个人,不是一个难得的,可以为新政发光发热的人才。他只是一个‘弱点’,一个‘隐患’,一个,必须被立刻,从我的生命中,抹除掉的……污点!”
“沈知遥!”
她第一次,连名带姓地,喊出了这个,她曾经,视若神明的名字。
“你口口声声,说皇权至高无上。可你现在,却在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,来束缚我,来扭曲我,来将我,变成一个,连自己的幸福,都不能主宰的,可怜的……囚徒!”
“你说帝王不应有私情,可太祖皇帝,与孝慈仁皇后,伉俪情深,不也开创了,我大昭百年盛世?!”
“你说情感是弱点,可若是没有情感,人,与行尸走肉,又有何异?!一个连自己都活得不像人的君王,又凭什么,去要求她的子民,热爱她,拥戴她?!”
“你的道,是绝情绝欲,是孤家寡人!但那不是我的道!”
“我要的,是一个有血有肉,有爱有恨的,人间!我要做的,是一个能够与我的子民,同哭同笑,同甘共苦的,君王!”
“而不是,像你一样,高高在上,永世孤独!”
这一番话,如同一场积蓄已久的风暴,在小小的凌烟阁内,彻底爆发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最锋利的刀子,不仅割裂了她们之间,那层亦师亦友的温情面纱,更狠狠地,戳向了沈知遥那颗,早已被冰封了多年的,心脏。
沈知遥的脸色,变得前所未有的,苍白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,几乎是在“控诉”自己的少女,有一瞬间的,恍惚。
她仿佛看到了,很多年前,那个同样倔强,同样不肯屈服的,自己。
只是,当年的自己,无人指引,只能在黑暗中,摸索出一条,最为惨烈,也最为孤独的道路。
而今天,她想将自己用血泪换来的“经验”,传授给长乐,想让她,少走一些弯路。
可她,却用最激烈的方式,选择了,反抗。
“说完了?”
许久,沈知遥才缓缓开口。她眼中的怒意,已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,比先前更加深沉,更加可怕的,冰冷。
那是一种,彻底失望后的,冷漠。
“说完了。”长乐的胸口,剧烈地起伏着,她的眼中,没有丝毫的退缩。
“很好。”沈知遥点了点头,“既然,你觉得,你的幸福,比江山社稷,更重要。既然,你觉得,一个苏州的穷秀才,比你肩上的责任,更有分量。那么,我,成全你。”
她的声音,轻得,仿佛没有一丝重量,却让长乐,没来由地,心中一寒。
“从今日起,你,不必再来凌烟阁了。”
“我会上奏陛下,为你和那个顾言之,赐婚。让你,以帝姬之尊,下嫁于他。从此以后,你们,便可以去过你想要的,那种有血有肉,有哭有笑的,神仙日子了。”
长乐的瞳孔,猛地一缩!
她没有从沈知遥的话语中,听到一丝一毫的,成全的善意。
她只听到了一种,最残忍的,剥夺!
赐婚?下嫁?
这听起来,像是恩典。但她清楚地知道,这意味着什么!
这意味着,她将彻底,失去继承皇位的资格!
意味着,她这几年来,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心血,都将付诸东流!
意味着,她将从一个执掌天下,推行新政的监国者,变回一个,只能在后宅之中,相夫教子,了此残生的,普通妇人!
而那个,她所欣赏的,有报国之志的顾言之,也将会因为,娶了帝姬,而终身,不得入仕!他的理想,他的抱负,都将被这一场“恩典”般的婚事,彻底断送!
这哪里是成全?
这分明是,最恶毒的,捧杀!
是要将她和顾言之,两个人,都彻底地,从这个名为“天下”的棋盘上,踢出局去!
“你……你好狠……”长乐的声音,因为巨大的震惊与愤怒,而颤抖了起来。
“狠?”沈知遥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一丝,近乎于残忍的,笑容,“我这是在顺着你的意。是你自己说的,不愿被皇权束缚,想要追求自己的幸福。我,只是帮你一把而已。”
“你敢!”长乐的双目,瞬间变得赤红。
“你看我,敢,还是不敢。”沈知遥转过身,背对着她,声音,冷得像窗外的冬雨,“明日早朝,我的奏折,便会,递到陛下的案头。”
“你!”
巨大的恐惧与愤怒,像两只无形的大手,死死地扼住了长乐的喉咙。
她终于明白,自己,还是太天真了。
她以为,这是一场关于“治国理念”的辩论。
可在沈知遥的眼中,这,根本就是一场,不容置喙的,权力的驯服!
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!
根本,没有任何道理可讲!
她看着沈知遥那冰冷决绝的背影,看着窗外那片阴沉压抑的天空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,巨大的无力感,与,更加巨大的,不甘心,像火山一样,从她的心底,喷涌而出!
不!
我不能,就这么认输!
我的命运,凭什么要由你来安排?!
我的幸福,我的理想,我的江山……我的一切,都必须,由我自己来主宰!
她死死地,攥着手中那破碎的断扇,那尖锐的竹刺,更深地,刺入了她的掌心。
鲜血,顺着她的指缝,滴滴答答地,落在地上。
那剧烈的疼痛,反而让她的头脑,变得前所未有的,清醒。
她的眼中,所有的泪水,所有的悲伤,所有的软弱,都在这一刻,被一种,更加坚硬,更加冰冷的东西,所取代。
那,是反抗的火焰。
也是,野心,被彻底点燃的,光芒。
沈知遥,你以为,你赢了吗?
你错了。
你教会了我,最重要的一课。
那就是——
在这个世界上,想要得到什么,就必须,用自己的力量,去抢!
想要不被别人安排命运,就必须,成为那个,能够安排别人命运的人!
“我不会,让你得逞的。”
长乐缓缓地,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,不大,却带着一种,破釜沉舟般的,坚定。
沈知遥的脚步,顿住了。
她缓缓地,转过身,看着那个,浑身浴血,却眼神如狼的少女。
“从今天起,”长乐抬起头,迎着她那审视的目光,一字一句地,说道,“我李长乐,不会再是你手中的棋子。”
“你的安排,我,不遵。”
“我的路,我自己,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