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烟阁内,死寂得可怕。
长乐帝姬那句“我的路,我自己,走!”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,掷地有声地,斩断了她与沈知遥之间最后一丝温情。
空气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沈知遥缓缓转过身,那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,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。所有的失望、愤怒、甚至是那瞬间的恍惚,都已被一种深不见底的、绝对的冷静所取代。
她看着长乐,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匠人,在审视一件,出现了瑕疵的,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作品。
“你的路?”她轻轻地,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,语气中,带着一种近乎于怜悯的,居高临下的审视,“李长乐,你似乎,还没有明白。在这个皇宫里,在我的面前,你,没有路。”
“有没有,不是你说了算!”长乐昂着头,紧握着掌中断扇,鲜血,顺着她的指缝,一滴一滴,落在冰冷的地板上,绽开一朵朵小小的、妖异的血莲。
“是吗?”沈知遥的嘴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她没有再与长乐争辩,只是淡淡地,朝着门口的方向,扬了扬声音。
“苏文月。”
一直躬身侍立在门外,将阁楼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,听得一清二楚的苏文月,身体猛地一颤。她推开门,低着头,快步走了进来,甚至不敢去看长乐那双赤红的眼睛。
“属下在。”
“传我的令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没有丝毫的温度,“长乐帝姬,心性浮躁,德不配位,需静心思过。自即刻起,禁足于长乐宫,无我的手令,任何人,不得探视,不得出入。”
“什么?!”长乐猛地瞪大了眼睛。
“长乐宫所有内侍、宫女,全部撤换,由阴阳司‘影卫’接管。其日常起居,由你,苏文月,全权负责。”
“是。”苏文月的声音,有些发颤,却不敢有半分迟疑。
“断绝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。所有奏折、文书,一律不准送入。她,从今天起,不再是监国帝姬,只是一个,需要闭门思过的,皇室公主。”
“你敢!”长乐的身体,剧烈地颤抖了起来。这道命令,比之前那道“赐婚”的旨意,更加恶毒,更加残忍!
那道旨意,只是剥夺她的未来。
而这道命令,是在活生生地,斩断她的线在!斩断她与整个朝堂,与她亲手推行的新政,所有的一切联系!
沈知遥,这是要将她,彻底变成一个,被关在笼子里的,聋子!瞎子!
沈知遥完全无视了她的怒吼,只是将目光,投向了苏文月,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听清楚了吗?”
苏文月的心,狠狠地揪了一下。她抬起眼,飞快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、浑身浴血的长乐,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不忍与挣扎。
这几年来,她看着长乐,从一个懵懂的少女,一步步成长为如今这个,敢于直面沈知遥威严的储君。她敬佩长乐的聪慧,更心疼她的不易。
可……
她更清楚,沈知遥的命令,无人可以违抗。
违抗的下场,只有一个,那就是死。而且,会死得无声无息。
“属下……遵命。”
苏文月闭上眼,艰难地从牙缝里,挤出了这三个字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时,眼中所有的不忍与挣扎,都已褪去,只剩下属于阴阳司都尉的,绝对服从。
她走到长乐的面前,微微躬身。
“殿下,请吧。”
“苏文月,连你也要背叛我?”长乐看着眼前这张,自己曾经无比信任的脸,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凄凉。
“属下,只是奉命行事。”苏文月垂下眼睑,避开了长乐那双,满是伤痛与控诉的眼睛。
“好……好一个奉命行事!”长乐惨然一笑,笑声中,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,“沈知遥,你赢了……”
她没有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。
因为她知道,在绝对的权力面前,任何的挣扎,都显得那么的可笑,那么的无力。
她松开手,任由那柄被鲜血浸透的断扇,从掌心滑落,“啪”的一声,摔在地上,碎成了更多片。
然后,她转过身,挺直了那纤弱却倔强的脊梁,头也不回地,一步一步,走出了这座,曾经承载了她所有理想与希望,此刻却变成了她噩梦开端的,凌烟阁。
……
长乐宫,这个以“长久欢乐”为名的宫殿,一夜之间,变成了一座,华丽的牢笼。
宫门被两名身着黑色劲装,面无表情的阴阳司影卫,牢牢把守。
宫墙内外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戒备森严,连一只鸟,都飞不进来。
所有熟悉的宫女、内侍,全都被遣散一空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群同样沉默寡言,行动如风的陌生面孔。他们是长乐宫新的仆人,更是负责监视她的,狱卒。
长乐被带回来的第一天,便将自己寝殿内,所有能砸的东西,全都砸了个粉碎。
名贵的瓷器,精致的摆件,甚至是她最喜欢的,那套文房四宝,都在她疯狂的宣泄中,化作了一地狼藉。
她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,愤怒的幼兽,用嘶吼,用破坏,来发泄着心中的不甘与狂怒。
苏文月就站在门外,静静地听着。她没有阻止,也没有劝说。
她知道,殿下心中那股滔天的怨气,需要一个出口。
整整一天一夜,长乐不吃不喝,不眠不休。直到,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,才终于疲惫地倒在了那一片狼藉之中,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,她醒来时,寝殿内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餐桌上,摆着精致的早膳,还冒着热气。
可这种平静,却让她感到了更深的,窒息般的绝望。
她开始用另一种方式,进行反抗——绝食。
你不是要禁锢我的身体吗?那好,我便毁掉它。
然而,她的这点小伎俩,在沈知遥的绝对权力面前,根本不值一提。
第三天,当她因为饥饿而虚弱地躺在床上时,苏文月端着一碗汤药,走了进来。
身后,还跟着两名,身材高大的,影卫。
“殿下,该用膳了。”苏文月的声音,依旧温和。
“拿走,我不想吃。”长乐虚弱地,扭过头去。
苏文月叹了口气。
“殿下,您又何必,如此折磨自己?”她轻声说道,“沈大人的命令是,要您‘静心思过’,而不是要您的性命。您若是一心求死,我们自然有办法,让您……求死不得。”
说着,她对着那两名影卫,使了个眼色。
其中一名影卫,上前一步,动作干脆利落地,制住了长乐的双手。另一名,则毫不怜香惜玉地,捏开了她的下巴。
苏文月,将那碗尚有些滚烫的汤药,一滴不漏地,尽数灌了进去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长乐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,眼泪不受控制地,奔涌而出。
那苦涩的药汁,顺着她的喉咙,一路灼烧到她的胃里,也彻底烧毁了她最后一丝,反抗的尊严。
她终于明白了。
在这座牢笼里,她连死的权力,都没有。
她,只是沈知遥手中的一个玩物。她的生,她的死,她的喜,她的悲,都只在对方的,一念之间。
巨大的无力感,像潮水一般,将她彻底淹没。
她不再反抗,不再哭闹,也不再绝食。
她变得,异常的安静。
每日,她只是呆呆地,坐在窗前,看着那一方,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。
她的眼神,空洞而麻木。
曾经在她眼中,燃烧着的那团,名为“理想”与“希望”的火焰,似乎,已经彻底熄灭了。
……
与此同时,凌烟阁内。
沈知遥,正站在一幅巨大的,大昭疆域图前。
她的身后,林默正恭敬地,汇报着这几日的朝政。
“……‘通济行’在江南的盈利,比上个月,又涨了两成。陆将军那边,送来了新的军备申请,有了这笔钱,北境的军备,可以全部,换装一遍了。”
“户部的张大人,也上了折子。说有了江南的税银补充,今年秋天,黄河大堤的修缮工程,便可以提前动工了。”
林默的语气中,带着一丝难掩的兴奋。
新政,在经历了最初的阵痛后,终于,开始展现出它强大的生命力。这一切,都离不开,当初长乐帝姬,那份高瞻远瞩的策论。
然而,汇报完了这一切,林默却迟迟没有离开。
他犹豫了许久,终于,还是忍不住,开口问道:“大人……殿下那边……真的,就一直这么关着吗?”
“不然呢?”沈知遥没有回头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可……殿下毕竟是储君。如此长时间地,与朝政隔绝,恐怕……于她的声望,有损。而且,朝中,已经有一些,风言风语了……”林默小心翼翼地,措着辞。
沈知遥缓缓地,转过身来。
她的目光,落在了书案上,那几本,被长乐批注过的奏折上。
奏折上,长乐用朱笔写下的“拟办意见”,虽然,还带着几分稚嫩,但字里行间,那股心怀天下的锐气与仁心,却是那般的,清晰可见。
沈知遥的眼中,闪过一丝,极其复杂的神色。
有惋惜,有失望,但更多的,是一种,恨铁不成钢的,冷厉。
“声望?”她冷笑一声,“一个,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,便要将江山社稷,抛诸脑后的储君,她,有什么资格,谈声望?”
她拿起一本奏折,声音,陡然转寒。
“你以为,我将她禁足,只是因为,那个叫顾言之的,穷秀才?”
“不。”
“我是在让她,用最痛苦的方式,去明白一个,最简单的道理。”
“那就是,她,李长乐,从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起,她,就不再是一个,可以随心所欲的,‘人’了!”
沈知遥走到窗边,看着远处,那片被重重宫墙,锁住的长乐宫的方向,眼神,变得悠远而冰冷。
“她以为,帝王的责任,只是写在书本上的,几句冠冕堂皇的口号。她以为,体恤苍生,只是颁布几道,利国利民的政令。”
“她根本不懂。真正的帝王,他的责任,是刻在骨血里的,一种,牺牲!”
“牺牲自己的情感,牺牲自己的好恶,牺牲自己作为一个‘人’的,所有**!用这无边的孤独与痛苦,去换取整个帝国的,秩序与安稳!”
“她现在,还不懂。她的心中,还充满了那些不切实际的,天真的幻想。她觉得,爱情比皇权更重要。她觉得,个人的幸福,可以凌驾于,国家的利益之上。”
“这种想法,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,无可厚非。但对于一个,即将要肩负起,亿万生灵命运的,帝王来说,却是,最致命的,毒药!”
“所以,我必须,将她关起来。让她在绝对的孤独与无力之中,自己去想,自己去看,自己去明白。”
“明白,她哭闹砸碎的,那些名贵瓷器,是多少百姓,一年的口粮。”
“明白,她为了一个男人而绝食,是何等的可笑与幼稚。当边关的将士,还在为了一口饱饭而浴血搏杀时,她,有什么资格,去浪费粮食?”
“更要让她明白,她所拥有的,这至高无上的身份,究竟,赋予了她什么。又,从她身上,夺走了什么!”
“这个过程,会很痛苦。但,这是她成为一个真正帝王,所必须付出的,代价。”
沈知遥的声音,回荡在空旷的凌烟阁内,带着一种,不容置喙的,冷酷的真理。
“她需要时间,来成长。更需要,用这无边的寂静,来想清楚,她头顶上这顶看不见的皇冠,究竟有多重。”
林默被这番话,彻底震撼了。
他终于明白,沈知遥的“罚”,并非是出于,被顶撞后的,一时之怒。
而是一场,精心设计的,最残酷,也最深刻的,帝王教育。
她,是在用剥夺一切的方式,来告诉长乐,她究竟承担着什么。
……
时间,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,一天天流逝。
长乐宫,仿佛成了一座,被整个世界,遗忘了的孤岛。
长乐,也从最初的麻木,渐渐地开始思考。
她不再整日枯坐。
她开始,在寝殿内,一遍又一遍地,踱步。
她的脑海中,反复回响着,那一日在凌烟阁内,与沈知遥的每一次对话。
尤其是,沈知遥最后,那道禁足的命令。
为什么?
为什么她宁愿将我,这个她亲手培养起来的继承人,彻底废掉,也不肯,有丝毫的退让?
难道,就真的只是因为,一个顾言之?
不……不对……
长乐的脚步,猛地停住了。
一个念头,如同闪电般,划破了她脑海中,那片混沌的迷雾。
她终于,想明白了。
顾言之,只是一个导火索。
真正的原因,是自己的那番话,那番,对沈知遥“绝情绝欲”之道的,全盘否定!是自己那句“我不想变成你”的,公然反抗!
沈知遥,并非是不能容忍她有感情。
她是不能容忍,自己的继承人,拥有一个不受她控制的,“弱点”!
更是不能容忍,这个继承人,试图走上一条,与她完全相悖的,道路!
她今日,可以为了一个顾言之,而顶撞自己。
那么他日,她会不会,为了所谓的“仁慈”,而否定自己,用雷霆手段,推行的新政?
她会不会,为了所谓的“民心”,而赦免那些,自己好不容易,才打压下去的,世家大族?
这,才是沈知遥,真正恐惧的!
她所要的,不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储君。而是一个,能够完美复制她的思想,继承她的道路,将她的政治理念,贯彻到底的……影子!
而自己却妄图成为一个独立的,活生生的人。
这,才是她们之间,真正的,矛盾所在!
想通了这一点,长乐只觉得,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心底,升腾而起,瞬间,传遍了四肢百骸。
她环顾着这间,华丽而冰冷的,囚笼。
看着窗外那片,永远不变的,四方的天空。
她终于,明白了,沈知遥,将她关在这里的,真正用意。
这不是惩罚。
这是驯服。
是在用时间,用孤独,用无边的寂寞,来磨掉她所有的棱角,磨掉她所有的天真,磨掉她所有,不该有的,“自我”。
直到,她变成,沈知遥想要的,那个,完美的,合格的……复制品。
长乐缓缓地,走到书案前。
她的目光,落在了那方,早已蒙上了一层薄灰的砚台上。
她的手,抚过那冰冷的,宣纸。
她的眼中,最后的一丝,属于少女的,迷茫与软弱,彻底褪去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,前所未有的,清明,与,冰冷的,觉悟。
她终于,彻底明白了。
她的身份,所承担的,究竟是何等沉重的,责任。
那不是,爱万民的责任。
而是,驾驭这万里江山,驾驭这芸芸众生,驾驭这,所有人心与权力的……重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