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英王一案,在长乐帝姬的决断下,以雷霆万钧之势彻查到底后,朝堂之上,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年仅十一岁的帝君储君。
她的威望,与沈知遥的权势,如日月交辉,初步构建起了一个令所有守旧势力都为之胆寒的,新政铁壁。
变革的齿轮,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,轰然运转。
长乐帝姬所提出的“通济行”计划,在江南之地,率先全面铺开。得益于林默的干才与张居正于户部的精准调度,不过短短半年,江南数个通商大埠,便已初见成效。商路被重新梳理,原本被地方豪强层层盘剥的税赋,如今有三成,源源不断地汇入了阴阳司新设的独立金库之中。
有了钱,一切便都好办了。
北方的军备得到了补充,南方的河工得以兴修,而长乐策论中所构想的,那个独立于地方行政体系之外,由京城总部垂直管理的,崭新的阴阳司体系,也终于有了建立的根基。
为了亲眼见证这第一步的成果,也为了将江南的成功经验,更好地推行至全国,沈知遥决定,由长乐帝姬,代天巡视江南。
这,是长乐帝姬第一次,真正以一个“监国者”的身份,离开京城,巡视天下。
仪仗,并未如何煊赫。
一辆朴实无华的青篷马车,前后不过十余名由阴阳司高手伪装的护卫。随行的,也只有苏文月一人。
行至素有“人间天堂”之称的苏州府时,正值暮春三月,草长莺飞,杂花生树。
苏州城的繁华,远胜京城。运河之上,舟船如织,两岸商铺林立,人声鼎沸。空气中,都仿佛弥漫着一股富足而安逸的气息。
长乐并未急于去巡查府衙的卷宗,或是“通济行”的账目。她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小姐的装束,带着苏文月,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。
她想用自己的眼睛,去看一看,这新政之下的盛世,是否真如奏折上所写的那般,国泰民安。
行至一处名为“沧浪亭”的园林附近时,前方的人群,忽然变得拥挤起来,一阵阵喝彩与辩论之声,不绝于耳。
“好一个‘天下之乐,在民乐,而非君乐’!此言,深得我心!”
“非也非也!君为舟,民为水。君之乐,在于舟行之稳,水波不兴。若君不乐,则舟必不稳,水亦难安。何来民乐之说?”
长乐心中好奇,挤上前去,才发现,原来是沧浪亭外的广场上,一群本地的年轻士子,正在举办一场“露天讲会”,辩论的题目,正是“君与民,孰乐为先”。
这本是老生常谈的题目,但这些年轻士子,意气风发,引经据典,言辞犀利,倒也颇有几分看头。
长乐站在人群外围,饶有兴致地听着。苏文月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,寸步不离。
辩论渐入佳境,双方你来我往,互不相让。
就在此时,一道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声音,忽然从人群中响起,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“诸君之论,皆有其理。然,在我看来,君与民,本为一体。何来孰先孰后之分?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,不知何时,已站到了场地的中央。
那少年,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,身形挺拔如松,面容俊朗,剑眉星目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那双眼睛,明亮得,仿佛蕴藏着世间最清澈的星光。他的身上,有一种未经世俗打磨的,纯粹的理想主义光辉。
只一眼,长乐便觉得,自己的心跳,莫名地,漏了一拍。
那少年,对着四方拱了拱手,朗声说道:“君者,天下万民之首脑也。民者,君王之四肢百骸也。若首脑之乐,在于牺牲四肢百骸之安康,此非乐,乃病也,是为‘脑疽’,必致全身腐烂而亡。”
“若四肢百骸之乐,在于违逆首脑之号令,各行其是,此亦非乐,乃乱也,是为‘疯癫’,终将自取灭亡。”
“故,真正的‘长乐’,在于气血通畅,魂魄归一。君知民之苦,则政策通达,如血脉贯通四肢。民解君之忧,则万众一心,如四肢效命首 hindbrain。如此,方能身心康健,国祚绵长。这,才是真正的,君民同乐,天下大同!”
一番话,说得是深入浅出,掷地有声!
全场,先是片刻的寂静,随即,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!
“好!说得好!”
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啊!”
就连那些先前辩得面红耳赤的士子,此刻,也尽皆露出了叹服之色。
长乐站在人群中,一双明眸,一眨不眨地,凝视着场中那个侃侃而谈的少年。
他的话,每一个字,都仿佛说到了她的心坎里。
“君民一体”、“气血通畅”,这不正是她与沈姐姐,一直以来,所追求的治国之道的最高境界吗?
她从未想过,在这远离京城的江南水乡,竟能听到,如此与自己心意相通的见解。
更让她心动的,是少年在说这番话时,眼中所闪烁的那种,不含一丝杂质的,对理想的炙热与真诚。
那是一种,她在冰冷的宫墙之内,在那些只知权谋算计的朝臣身上,从未见过的光。
纯粹,而耀眼。
仿佛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,那少年,也恰好,朝着她这边,望了过来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,在这一刻,仿佛静止了。
少年的眼中,闪过一丝惊艳。他看到了一位身着素裙,却难掩绝代风华的少女。她的容貌,清丽无双,但更让他心神一荡的,是她那双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,没有寻常闺秀的羞怯与柔弱,反而蕴含着一种,与她年龄不符的,深邃的智慧与……一丝淡淡的,身居高位的威仪。
那是一种,能够看透人心的,洞察之光。
只一眼,他便觉得,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才学,在这双眼睛面前,仿佛都变得浅薄了起来。
两人,就这么隔着攒动的人群,遥遥相望,都从对方的眼中,看到了一丝,名为“知己”的惊异。
讲会散去,人群渐渐散开。
长乐鬼使神差地,没有立刻离开。
那少年,竟也朝着她的方向,走了过来。
“在下顾言之,苏州人士。方才听在下妄言,不知……姑娘有何指教?”少年走到她面前,行了一个书生礼,言辞谦逊,目光却依旧清亮,带着一丝探寻。
“指教不敢当。”长-乐压下心中的慌乱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,听起来平静一些,“只是觉得,公子方才那番‘身心康体’之论,颇为新颖。只是……说来容易,行来,却难如登天。”
“哦?”顾言之的眼中,兴趣更浓,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公子将国比作人,君为首脑,民为四肢。然,人身之中,尚有五脏六腑,彼此牵制。正如朝堂之上,有百官,有世家,有宗室。他们,盘根错节,各为其利。首脑之令,往往未至四肢,便已被他们,层层截留,甚至,篡改得面目全非。公子说,要‘气血通畅’,又谈何容易?”
长乐这番话,早已超出了一个普通闺阁少女的认知范畴。
顾言之脸上的轻松,瞬间收敛了。他看着眼前的少女,眼神变得无比凝重。
“姑娘……究竟是何人?”他沉声问道。
长乐心中一惊,意识到自己失言了。她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,一旁的苏文月,却已经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,挡在了她的身前。
“我家小姐,只是寻常商贾之女,平日里喜欢看些杂书,胡言乱语罢了。公子,莫要见怪。”苏文月的声音,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疏离。
顾言之不是蠢人,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戒备。
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长乐,眼中闪过一丝遗憾,随即,又恢复了那份谦谦君子的风度。
他从袖中,取出了一柄折扇,递了过来。
“是在下唐突了。”他微笑道,“今日与姑娘一番清谈,胜过闭门苦读百日。这柄扇子,是在下自己画的,便赠与姑娘,当做……萍水相逢的一点纪念吧。”
长乐犹豫了一下,还是鬼使神差地,接过了那柄扇子。
扇骨是上好的玉竹,触手温润。扇面之上,用淡墨,画着几竿修竹,意境清远。旁边,提着一首小诗:
“愿化苍生羽,一飞冲天际。不求闻达身,但求天下济。”
字迹,飘逸俊朗,诗中之志,更是让她心头,又是一震。
“多谢。”她轻声说道。
“后会有期。”顾言之深深一揖,便转身,潇洒地,汇入了人流之中。
长乐握着那柄尚带着少年体温的折扇,站在原地,久久,没有动弹。
她的脸上,浮现出一抹,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,少女怀春般的红晕。
……
返回京城的路上,长乐变得沉默了许多。
她时常会一个人,坐在车窗边,怔怔地,看着手中的那柄折扇,一看,就是大半个时辰。
她的脑海中,总会不自觉地,浮现出那个月白衫的少年,浮现出他那双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睛,和他那番“君民同乐”的言论。
这是一种,前所未有的,新奇而甜蜜的感觉。
它像是暮春时节,最温柔的风,悄无声息地,吹开了她那颗早已被朝政与权谋,包裹得日益坚硬的心。
苏文月将这一切,都看在眼里。她的心中,升起一丝淡淡的,却又无法言说的忧虑。
回到凌烟阁的那一日,天色阴沉,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阁楼内的空气,也仿佛比往日,要更加清冷,更加凝重。
沈知遥,早已等在了那里。
她的面前,没有堆积如山的奏折,只有一杯,早已凉透了的清茶。
“回来了。”她看着风尘仆仆的长乐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是,沈姐姐。”长乐行了一礼,将此行巡查的所见所闻,详细地禀报了一遍。从“通济行”的盈利,到地方吏治的改善,再到民间对新政的反应,她都说得条理分明,数据详实。
这半年来,在政务上的历练,已经让她,完全褪去了从前的青涩。
沈知遥静静地听着,偶尔,会点点头,却始终,没有插话。
直到长乐,将所有公务,都禀报完毕。
“说完了?”沈知遥问道。
“……说完了。”
“不。”沈知遥摇了摇头,她的目光,如两道利剑,瞬间刺穿了长乐所有的伪装,“还有一件事,你没说。”
长乐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苏州,沧浪亭外,顾言之。”
沈知遥缓缓地,吐出了这七个字。
每一个字,都像一柄冰冷的铁锤,狠狠地,砸在了长乐的心上。
她的脸色,“唰”的一下,变得惨白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……”她下意识地,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柄折扇。
“这个天下,还没有,我阴阳司查不到的人,不知道的事。”沈知遥的声音,依旧是那般的清冷,不带一丝感情,“顾言之,年十六,苏州顾氏旁支子弟。其父,曾任苏州府学教谕,后因得罪上官,被罢官去职,郁郁而终。此子,天资聪颖,十五岁中秀才,在苏州士林之中,素有才名。为人,性情孤高,颇有……报国之志。”
她将顾言之的家世背景,说得一清二楚,分毫不差。
长乐只觉得,一股寒意,从脚底,直冲天灵盖。
她第一次,如此真切地,感受到了沈知遥那张无所不在的情报网络,是何等的可怕。
在她面前,自己仿佛是透明的,没有任何秘密可言。
“沈姐姐……我……我与他,只是萍水相逢,清谈了几句而已……”长乐的声音,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,慌乱与祈求。
“萍水相逢?”沈知遥的嘴角,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。她从身旁的暗格中,取出了一沓画纸,扔在了长乐的面前。
画纸上,画的,全都是同一个少年。
或侧身,或凝望,或辩论,或微笑……
画中人的眉眼,栩栩如生,正是顾言之。而那画风,分明,是出自长乐自己的手笔。
这是她返回京城的路上,夜深人静之时,凭着记忆,偷偷画下的。
铁证如山。
长乐的嘴唇,失去了所有的血色。
她知道,任何的辩解,在这一刻,都已是苍白无力。
“你喜欢他。”
沈知遥用一种陈述事实的,冰冷的语气,说道。
长乐沉默了。
她无法否认。
“沈姐姐……”许久,她抬起头,眼中,第一次,对沈知遥,流露出了一丝恳求,“我……我只是觉得,他与旁人不同。他的心中,有天下,有百姓。若能得他辅佐,将来,必能成为……新政的一大助力。”
她试图,将自己的私情,用国事来掩盖。
然而,沈知遥,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。
“收起你那点可笑的,自欺欺人的伎俩。”
沈知遥站起身,一步一步,走到她的面前。高挑的身影,投下的阴影,将长乐完全笼罩。
“李长乐,我再教你,最后一课。”
“为君者,最忌讳的,便是‘私情’二字。”
“你的心,是天下万民的,不是你自己的,更不是某一个人的。你的喜怒哀乐,都必须为了江山社稷,而不能为了儿女私情。”
“今日,你为了一个顾言之,便心神不宁,魂不守舍。那明日,若是你的敌人,用他的性命来要挟你,你是救,还是不救?你若是救他,便要牺牲国家利益。你若是不救,你便会道心崩溃,一生都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!”
“任何一丝个人的情感,对于一个帝王而言,都是最致命的弱点,是最能被敌人利用的,软肋!”
“你看看我。”沈知遥指了指自己,眼中,是一片深不见底的,永恒的冰冷,“我为何能走到今天?便是因为,我无亲,无友,无爱,无恨。我的心中,只有大昭,只有新政。所以,我没有任何弱点,任何人,都无法击垮我。”
“这条路,是我选的。也是你,当初,自己选的。”
“你既然立志,要成为像我一样的帝王,那么,从今日起,你便要斩断你心中,所有的‘情’。”
“你的心中,只能有一样东西——”
“那就是,这万里江山,亿兆黎民!”
沈知遥的声音,一字一句,都像最锋利的冰锥,狠狠地,扎进了长乐的心脏。
她伸出手,从长乐那冰凉的袖中,抽出了那柄,被她紧紧攥着的折扇。
“咔嚓”一声。
那柄寄托了少女所有情思的玉竹折扇,在沈知遥的手中,被毫不留情地,掰成了两段。
“忘了他。”
沈知遥将断掉的扇子,扔在了地上,声音,冷得,不带一丝温度。
“帝王,不配,也不应有私情。”
长乐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断扇,看着那断裂的墨竹,和那句“但求天下济”的诗句。
她的眼眶,瞬间红了。
晶莹的泪珠,不受控制地,从眼中滚落,砸在地板上,碎成一片。
那是她,第一次,在沈知遥的面前,流泪。
不是因为委屈,不是因为恐惧。
而是因为,她清清楚楚地,听到了自己心中,有什么东西,随着那柄扇子一起……
破碎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