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如刀,卷着碎雪,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雁门关的每一寸城墙。天空是沉闷的铅灰色,厚重的云层低低压下,仿佛要将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彻底吞没。天地之间,一片肃杀。
萧凛独自伫立在关隘最高处的角楼之上,玄色的大氅被狂风灌满,猎猎作响,宛如一面在风雪中招展的孤绝战旗。他的身形挺拔如松,任凭那足以撕裂皮肉的寒风如何侵袭,他自岿然不动,仿佛早已与这北境的酷寒融为一体。
他的目光穿透了迷蒙的风雪,望向遥远的北方。那里是北狄的王庭所在,是无数大昭将士埋骨的疆场,也是一股盘踞在大昭边境线上空,数十年不散的阴霾与梦魇。
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,不仅仅是冰雪的寒意,更有一种源自幽冥的阴冷气息,像是无数亡魂在荒原上低语、嘶吼。作为常年镇守北境,见惯了生死与诡谲的将军,萧凛对这种气息异常敏感。他知道,这并非寻常的战前预兆,北狄这一次的南下,背后恐怕牵扯着更深、更黑暗的秘密。
他缓缓抬起右手,那是一只骨节分明、布满薄茧的手,曾挽过三石强弓,也曾握过世间最锋利的剑。但此刻,他的掌心却摊开,一枚小巧玲珑、质地温润的平安扣静静地躺在那里。玉扣是用上好的和田暖玉雕琢而成,上面用朱砂细细描绘的符文,在昏暗天光下,依旧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。
这是沈知遥亲手为他求来的。
他记得离开京城的那一夜,月色同样清冷。她将这枚平安扣系在他的腰间,指尖微凉,眼神却带着灼人的温度。她说:“萧凛,无论如何,你要活着回来。这上面有我为你求的符,可佑你平安。”
那时,他只当是寻常的祈愿。可随着他在北境调查的深入,接触到的诡异事件越来越多,他才渐渐明白,沈知遥所面对的,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危险。她不仅仅是那个聪慧过人、总能勘破迷案的女子,她的身上,似乎还关联着某种足以颠覆乾坤的宿命。
而北狄的异动,那些潜藏在军中的诡异“萨满”,以及从前线不断传回的、关于北狄士兵变得悍不畏死、状若妖魔的诡异传闻,都隐隐将矛头指向了与沈知遥所探查之事相同的根源。
所以,他必须赢。
赢下这一战,不仅仅是为大昭守住国门,更是为了斩断那只伸向沈知遥的、来自北境的黑手。他要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,将所有觊觎她、意图伤害她的魑魅魍魉,连同北狄的狼子野心,一同碾碎在雁门关下。
“知遥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仿佛这两个字能给他无穷的力量。他收拢五指,将那枚平安扣紧紧攥在掌心,玉石的温润透过皮肉,一直暖到心底,驱散了盘踞在他心头的所有阴霾与犹豫。
再睁开眼时,他眼中最后的一丝温情已被尽数敛去,取而代之的,是如万年玄冰般的冷冽和如出鞘利剑般的锋锐。那是一种不计任何代价,也要达成目的的坚定与决绝。
“将军!”
一身披重甲的副将陈敬快步登上角楼,脚步沉稳有力,在积雪的地面上踩出“咯吱”的声响。他走到萧凛身后三步处停下,躬身抱拳,声若洪钟:“斥候来报,北狄先锋大军已越过狼居胥山,离此地不足百里,正朝我雁门关急速行军。看其规模,至少有五万铁骑,后续主力,恐怕不日即至!”
萧凛没有回头,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,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军中可有异动?”
陈敬的脸色凝重了几分,沉声道:“将士们士气尚可,但……关于北狄人状若疯魔的传言,已在军中私下流传。有些新兵,心中不免有些惴惴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萧凛淡淡地应了一声。
他缓缓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视着自己这位跟了他十年的心腹爱将。陈敬只觉一股磅礴的压力迎面而来,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,沉默之下,是足以焚尽一切的炽热岩浆。
“恐惧,源于未知。”萧凛一字一顿地说道,“既然他们害怕妖魔,那本将,便让他们看看,什么是真正的战神!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铿锵,仿佛金石交击,带着一股涤荡人心的力量。陈敬心中的一丝忧虑,竟在这句话中被瞬间击得粉碎,只剩下满腔的豪情与战意。
“请将军下令!”陈敬猛地单膝跪地,铁甲与地面碰撞,发出一声闷响。
萧凛点了点头,大氅一甩,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角楼。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稳,仿佛脚下不是湿滑的石阶,而是通往胜利的康庄大道。
中军大帐之内,灯火通明。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篷的中心位置,上面精细地标注着北境的山川河流、关隘要道。十几名身着各式铠甲、气息彪悍的将领早已在此等候,他们神情肃穆,帐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见到萧凛掀帘而入,所有将领“唰”的一声,齐齐起身,右手握拳捶击左胸,动作整齐划一,发出沉闷的“砰砰”声。
“参见大将军!”
声浪汇聚,几乎要将大帐的顶棚掀翻。
萧凛走到主位前,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从左威将军到右武将军,从前锋营都统到神机营校尉,这些都是大昭北境军团的精锐骨血,是他萧家军的根基。
他没有说任何一句鼓舞士气或是分析战局的废话,只是伸出右手,平摊在众人面前。一枚古朴的青铜虎符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,虎符的背面,深刻着两个篆字——“将军”。
此物一出,所有将领的呼吸都为之一滞,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。
将军令!
自大昭立国以来,非国战、非死战,不得轻出。此令一出,便意味着不死不休,意味着全军将士,从将军到小卒,皆需抱持必死之决心,与敌决一死战!
“北狄倾国而来,意图踏碎我雁门,饮马中原。”萧凛的声音冰冷而清晰,回荡在帐内每一个角落,“此战,无关对错,只论存亡。本将,亦无退路,诸位,亦无退路。大昭,更无退路!”
他顿了顿,拿起桌案上那枚代表着最高军权的将军令,高高举起。青铜虎符在摇曳的火光下,折射出森然的光泽,仿佛一只即将择人而噬的远古凶兽。
“传我将令!”
“咚!”帐内所有将领,包括副将陈敬在内,齐刷刷单膝跪地,头盔下的目光,是燃烧的火焰。
“左威将军听令!”
“末将在!”一名魁梧如铁塔的将军沉声应道。
“命你率麾下三万铁甲步兵,镇守雁门关正面,构筑三道防线。北狄人若想入关,必须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!”
“末将遵命!关在人在,关破人亡!”左威将军声如雷震,重重叩首。
“右武将军听令!”
“末将在!”另一名面容冷峻的将军应声。
“命你率神弓营一万五千人,分列东西两侧城墙,以火箭、滚石为号,给我将北狄的先锋军,死死地钉在关下!”
“末将遵命!”
“前锋营都统何在?”
“末将在!”
“率你麾下五千精锐轻骑,游弋于关外两翼。待北狄主力疲敝,听我号令,如一柄尖刀,给我狠狠刺穿他们的侧翼!”
“末将遵命!”
“……”
一道道命令从萧凛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,清晰、果决,不带丝毫犹豫。每一道命令,都精准地对应着一位将领和一支部队,将整个雁门关的防御体系,如同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般,迅速地调动、组合、运转起来。
众将领命而去,沉重的脚步声带着决然的杀气,很快消失在帐外。
整个中军大帐,瞬间变得空旷起来,只剩下萧凛一人,静立在巨大的沙盘前。
他看着沙盘上代表着北狄大军的黑色小旗,它们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,正从北方汹涌而来。而代表着大昭军队的红色旗帜,则如同一道巍峨的堤坝,屹立在雁门关前,寸步不让。
这一战,将决定无数人的生死,将决定一个王朝的国运。
但他知道,对他而言,这一战的意义,不止于此。
他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出的,不是尸山血海的战场,也不是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,而是江南水乡的蒙蒙烟雨中,那个撑着油纸伞、回眸浅笑的素衣身影。
沈知遥。
他要为她,扫平这世间的一切阴霾与动荡。他要为她,创造一个再无人能伤害到她的朗朗乾坤。
为了大昭,也为了她。
这便是他发出将军令,赌上一切的理由。
“咚——!咚——!咚——!”
苍凉而雄浑的号角声划破风雪,响彻云霄。紧接着,如同雷鸣般的战鼓声从雁门关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,一声紧过一声,一声重过一声,仿佛是大地的心跳,沉重而有力。
沉睡的钢铁巨兽,在这一刻苏醒了!
萧凛走出大帐,站到点将台的高处。
放眼望去,整个雁门关内外,无数的火把被点燃,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火龙。原本寂静的营盘彻底沸腾了。
无数的士兵从营帐中涌出,他们沉默而迅速地穿戴着冰冷的铁甲,拿起锋利的长枪与战刀。校尉们的嘶吼声、甲叶的碰撞声、兵刃出鞘的摩擦声、战马的嘶鸣声……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汇聚成一曲气势磅礴的战争序曲。
一队队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,踏着鼓点,开赴城墙。他们的步伐坚定沉稳,汇聚成的钢铁洪流,充满了无坚不摧的力量。
城墙之上,神弓营的射手们已经就位,他们张弓搭箭,密密麻麻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,如同一片死亡的森林。
关隘之外,五千轻骑兵在飞雪中集结,骑士们沉默地抚摸着自己的战马,眼神锐利如鹰,只待将军一声令下,便会化作席卷战场的死亡旋风。
整个北境军团,这支大昭最精锐的百战之师,在“将军令”下,被彻底唤醒了它嗜血的灵魂。所有的迷茫、恐惧、不安,都在这震天的鼓声与冲天的杀气中,被碾得粉碎,只剩下属于军人的荣耀与职责。
萧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,看着他的大军在他的意志下集结、运转。风雪吹打在他的脸上,冰冷刺骨,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,胸中只有一股即将喷薄而出的炽热豪情。
他缓缓拔出腰间的佩剑“镇北”,剑身古朴,却在出鞘的刹那,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,一道寒光在漫天风雪中亮起,仿佛撕裂了昏暗的天幕。
他将剑锋直指北方,那里,是北狄大军来犯的方向。
他的眼神中,是焚尽一切的坚定与决绝。
他知道,这一战,不仅是为了身后的万里河山,为了大昭的亿万子民。
也是为了那个在京城中,等待着他归去的女子。
为了沈知遥。
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