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夜庆功宴之后,沈知遥便开始了自己的布局。
她没有急于求成,而是像一只潜伏在草丛中的蜘蛛,不动声色地,开始编织一张巨大而精密的网。而这张网的中心,便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之女——阮心月。
想要让这颗棋子,在最关键的时刻,发挥出最致命的作用,就必须先找到她的弱点,然后,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。
而阮心月的弱点,沈知遥早已了然于胸。
——头风。
一种极其顽固的旧疾。据闻是阮心月年幼时落水伤了根本,自那以后,每逢阴雨天气,或是心绪不宁之时,便会头痛欲裂,痛起来时,呕吐不止,卧床不起,遍请名医,也只能用汤药稍作缓解,无法根治。
前世,沈知遥曾无数次地,在背后幸灾乐祸地诅咒这折磨人的病症,能早日将这个夺走她心上人目光的女人,折磨致死。
而这一世,这顽疾,却成了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利刃。
沈知遥耐心地等待着时机。终于,在接连几日晴好之后,初秋的京城,迎来了一场连绵的秋雨。
空气中,弥漫着湿冷而阴沉的气息。
沈知遥知道,吏部尚书府里,那位金枝玉叶的阮小姐,此刻,一定正被头风折磨得痛不欲生。
她换上了太医院掌事的官服,带上了一个由紫檀木精心雕琢而成的、小巧的香盒,甚至没有通报,便直接乘着宫里的马车,来到了吏部尚书府的门前。
“安康县主,太医院掌事沈知遥,听闻阮小姐旧疾复发,特奉圣上之名前来探望,并送上新研制的安神香。”
她站在尚书府那朱漆大门前,声音清冷,却字字清晰。
“奉圣上之名”这五个字,如同最高等级的通行令牌,让那原本还想盘问一番的门房,瞬间噤若寒蝉,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。
很快,阮府的管家便亲自迎了出来,将沈知遥恭恭敬敬地请进了府内。
穿过几重回廊,沈知遥被引到了一座极其雅致清幽的绣楼之外。还未走近,便能闻到一股浓重得有些发苦的药味,从紧闭的窗棂中飘散出来。
“县主请稍候,小的这就去通报小姐。”管家躬身行了一礼,便小心翼翼地退下了。
沈知遥站在廊下,静静地看着院中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她等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,才有一个穿着青色比甲的大丫鬟,从楼里走了出来。那丫鬟脸上带着几分倨傲,对着沈知遥,也只是敷衍地福了福身子。
“沈县主,我家小姐今日身子不适,实在不便见客。您的好意,我家小姐心领了,东西留下,您请回吧。”
这番话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视与驱赶之意。
若是前世的沈知遥,怕是早已怒火攻心,当场发作了。但此刻的她,心中却是一片平静。
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只是淡淡地开口道:“既然如此,那本官便不久留了。只是,这安神香,乃是本官为圣上分忧,耗费了无数心血,寻遍了古籍,才为阮小姐的头风之症,专门研制出来的。既然阮小姐无福消受,那本官也只好将其带回,禀明圣上,就说……阮小姐她,瞧不上太医院的这点微末伎俩了。”
说完,她转身便走,没有丝毫的留恋。
“县主留步!”
那丫鬟的脸色,瞬间就变了。
她再如何倨傲,也知道“圣上”这两个字的分量。沈知遥这番话,若是真的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,给自家小姐扣上一顶“不敬君上”的帽子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“沈县主息怒,是奴婢不会说话,您大人有大量,千万别跟奴婢一般见识。”丫鬟几步追了上来,脸上已经堆满了谄媚的笑容,“我家小姐……我家小姐实在是疼得厉害了,才一时糊涂,您快请进,快请进!”
沈知遥的嘴角,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她就知道,会是这样。
走进绣楼,一股混合着药味和脂粉气的、沉闷的空气,扑面而来。
内室的床榻上,阮心月半靠在那里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,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,平日里那副清高孤傲的模样,此刻早已被病痛折磨得荡然无存,只剩下满脸的憔悴与烦躁。
看到沈知遥进来,她的眼中,飞快地闪过一丝敌意与审视。
对于这个在猎场上,被陛下“英雄救美”的安康县主,阮心月的心里,自然是存着几分芥蒂的。
“沈县主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还望恕罪。”她的声音,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沙哑无力,但话语间,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,却依旧没有丝毫减弱。
“阮小姐客气了。”沈知遥微微颔首,算是回了礼。她没有拐弯抹角,直接开门见山,“听闻小姐为头风所苦,本官身为太医院掌事,责无旁贷。这是本官近日偶得一古方,改良后制成的‘静神香’,对缓解风邪入脑所致的头痛,有奇效。特来,赠予小姐一试。”
说着,她将手中的紫檀木香盒,递了过去。
阮心月并没有立刻去接,她那双漂亮的凤眼,只是怀疑地,在沈知遥和那个香盒之间,来回打量。
“太医院的那些废物,只会开些苦得要死的汤药,本小姐喝了十几年,也不见有什么用。你这小小的熏香,又能有什么奇效?”
“有没有奇效,小姐一试便知。”沈知遥的语气,依旧是那般不卑不亢,平静无波,“此香,乃是用西域进贡的龙涎香为主料,辅以静心草、安魂木等十七种名贵药材,以秘法炮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。不仅能安神定惊,驱邪避秽,最重要的是,它能温养神识,固本培元,长期使用,或可根除小姐的顽疾。当然,信与不信,全在小姐自己。”
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点明了香料的珍贵,又给足了对方面子,将选择权,完全交到了阮心月的手中。
阮心月沉默了。
她的头,正一阵一阵地抽痛着,仿佛有无数根钢针,在太阳穴里疯狂地搅动。这种痛苦,已经快要将她的理智吞噬。
看着沈知遥那张坦然自若的脸,又看了看那个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香盒……
最终,对缓解疼痛的渴望,还是战胜了那份无端的敌意。
“那就……多谢沈县主美意了。”她对着身旁的丫鬟,使了个眼色。
丫鬟立刻会意,上前从沈知遥手中,接过了那个香盒。
“举手之劳而已。”沈知遥的目的已经达到,她微微一笑,便躬身告辞,“本官宫中还有要务,就不打扰小姐静养了。”
走出吏部尚书府,冰冷的雨丝,打在沈知遥的脸上,她却觉得,自己的内心,一片火热。
鱼儿,已经咬钩了。
那“静神香”,确实能缓解头痛。其中所用的,也确实都是些名贵的安神药材。
只是,在这十七种药材之外,她还加入了一种,第十八味“药”。
——幻梦藤。
一种极其罕见的、生长在南疆沼泽深处的致幻草药。这种草药的粉末,无色无味,混在熏香之中,根本无法察觉。单独使用时,除了能让人精神稍稍恍惚之外,并无大碍。
可一旦,它与酒中一种名为“曲霉”的成分相结合,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、能放大内心**的神经毒素。
会让人在半醉半醒之间,看到自己内心最渴望、最执着的幻象。
接下来的日子,沈知遥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阮心月。
她只是安静地,等待着。
大约过了半个月,吏部尚书府的管家,竟亲自登门,来到了太医院,给沈知遥送上了一份厚礼。言辞之间,对沈知遥的“静神香”,大加赞赏,说是自家小姐用了之后,头风之症,果然大为好转,恳请沈县主能再赐一些。
沈知遥知道,阮心月,已经彻底离不开她的香了。
她不动声色地,又准备了一份香料,让管家带了回去。
这一次,她送去的,是“疗效更好”的一批。其中幻梦藤的剂量,被她不动声色地,加大了半分。
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而这股东风,很快便来了。
秋末,为了安抚几位年迈的开国元勋,李烬再次在宫中设宴。
宴会当晚,天公作美,竟又下起了滂沱大雨。豆大的雨点,疯狂地敲打着太和殿的琉璃瓦,发出一阵阵“噼里啪啦”的密集声响,仿佛要在殿外,奏响一曲狂乱的交响。
沈知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目光,状似无意地,落在了不远处的阮心月身上。
果不其然。
阮心月的脸色,比上次宫宴时,还要苍白。她虽然极力维持着自己端庄的仪态,但那紧紧蹙起的眉头,和她下意识按住太阳穴的动作,已经暴露了她此刻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。
很快,便有丫鬟,捧着一个玲珑的熏香炉,悄悄地放在了阮心月的案几之旁。
一缕极淡的、带着安神气息的青烟,袅袅升起,迅速地,将她笼罩其中。
沈知遥看到,阮心月的眉头,渐渐舒展开来,苍白的脸上,也恢复了一丝血色。
她端起面前的酒杯,对着阮心月的方向,遥遥地,敬了一下,然后,将杯中之酒,一饮而尽。
好戏,就要开场了。
宴席之上,推杯换盏,觥筹交错。
阮心月在熏香的作用下,头痛虽然缓解了,但精神,却依旧有些恍惚。为了不在人前失态,也为了应付那些前来敬酒的王公贵胄,她破例地,喝了好几杯薄酒。
酒是上好的桂花酿,入口绵甜,后劲却不小。
几杯酒下肚,阮心月的脸颊,便飞上了一抹动人的绯红。她的眼神,也开始变得有些迷离。
酒酣耳热之际,药效,终于发作了。
她感觉整个世界,都开始变得有些不真实。
大殿中那璀璨的灯火,在她眼中,化作了一团团模糊的光晕。丝竹之声,也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变得缥缈而空灵。
周围人的说笑声,在她耳中,都变成了嗡嗡的杂音。
她的世界里,仿佛只剩下了两样东西。
一样,是那缭绕在她鼻尖,让她感到无比安心舒适的香气。
另一样,便是高坐在龙椅之上,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、让她倾慕了一生、却始终求而不得的男人。
就在她神思恍惚之间,一个高大的身影,走到了她的面前,挡住了她望向龙椅的视线。
“阮小姐,末将羽林卫副统领张谦,敬您一杯。”
一个洪亮而恭敬的声音,在她耳边响起。
阮心月迷迷糊糊地,抬起了头。
她看到,一个穿着禁军将领铠甲的年轻男子,正举着酒杯,对着自己微笑。
然而,在她那已经被药力、酒精和**,彻底搅乱的脑海中,眼前的景象,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那年轻将领身上冰冷坚硬的铠甲,在一瞬间,融化了,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她无比熟悉的、只有九五之尊才能穿戴的、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丝绸。
那张略显平凡的、属于禁军将领的脸,也开始扭曲、变形,最终,变成了那张她刻在心底、日思夜想的、英武而威严的帝王面容。
周围所有的喧嚣,都在这一刻,彻底远去。
她的眼中,她的世界里,只剩下了眼前这个,穿着龙袍,正温柔地、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“李烬”。
他,终于,走下了那高不可攀的龙椅。
他,终于,来到了她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