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,终究还是亮了。
第一缕晨光,穿过窗棂的缝隙,化作一道狭长的金线,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冰冷的地板上,将房间内的黑暗,驱散了一角。
沈知遥缓缓地抬起头,一夜未眠,她的眼中布满了细密的血丝,但那双眸子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,都要明亮。
床榻上,萧凛的呼吸,已经平稳了许多。他紧锁了一夜的眉头,也终于舒展开来,显然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。
沈知遥伸出手,探了探他的额头,温度正常。她又搭上他的脉搏,脉象虽然依旧虚浮,但比起昨夜的紊乱,已经强健了不止一星半点。
她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。
收回手,她的指尖,下意识地,轻轻抚过自己胸口的衣襟。
隔着几层衣料,那张用兽皮硝制而成的图纸,依旧带着冰凉的触感,安安静-静地躺在那里。然而,沈知遥却觉得,它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,散发着足以焚毁整个大周王朝的、惊人的热量。
龙脉造假的铁证。
李烬欺君罔上、愚弄天下的滔天罪证!
只要她将这张图纸公之于众,李烬那“天命所归”的神话,将瞬间沦为天下最大的笑柄。他赖以统治的根基,将在一夜之间,土崩瓦解。
然而,沈知遥的脸上,却没有丝毫的激动与喜悦,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。
她比任何人都清楚,现在,还远不是时候。
仅仅凭着一张来路不明的图纸,就想将那个已经坐稳了十五年皇位、心机深沉如海的帝王彻底扳倒?无异于痴人说梦。
李烬有无数种方法,可以将这张图纸,说成是前朝余孽的伪造,是政敌的污蔑。而她,这个“呈上”证据的人,不仅不会得到任何功劳,反而会第一个被打上“构陷君上”的罪名,连同她背后所有可能牵扯到的人,一起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打草,只会惊蛇。
想要一击毙命,她需要的,不仅仅是证据。
她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,一个万众瞩目、让李烬百口莫辩的舞台。以及……一个能够亲手点燃这枚炸药引信、引爆这个惊天秘密的契机。
在此之前,她能做的,只有等。
像一个最优秀的猎人,耐心地潜伏在暗处,收敛起自己所有的爪牙和杀意,静静地,等待那个最佳的、可以一击致命的狩猎时机。
沈知遥站起身,走到妆台前,从一个暗格中,取出一个长条形的黑漆木盒。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叠好的兽皮图纸,放入盒中,然后,将木盒重新放回暗格,启动了精巧的机构。
做完这一切,她才彻底放下心来。
又过了两日,待萧凛的伤势彻底稳定下来,沈知遥便离开了别院,返回了皇宫。
一入宫门,她便迅速地褪去了那个在暗夜中与虎谋皮的复仇者身份,重新变回了那个众人眼中,安分守己、甚至有些木讷的安康县主,以及那个在太医院中,不苟言笑、一丝不苟的掌事女官。
白日里,她身着官服,穿梭于太医院的各个角落。查验药材,审阅脉案,调派医官……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。没有人能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,看出任何端倪。
夜深人静时,她便回到自己那座偏僻冷清的宫殿,或是翻阅医书,或是整理从各处搜集来的、关于前朝旧事的情报,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,在脑海中,一点点地串联、拼凑。
日子,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,波澜不惊。
直到这日,宫中传下旨意,言边疆传来捷报,西北大军击退了蛮族的一次小规模侵扰,斩敌三百,乃是“天佑大周”的祥瑞之兆。圣上龙心大悦,定于三日后,在太和殿大设庆功夜宴,与群臣同乐。
沈知遥作为有封号的县主,亦在受邀之列。
接到旨意的那一刻,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,终于,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她知道,她的机会,或许,要来了。
三日后,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
整座皇宫,灯火通明,亮如白昼。太和殿内外,更是金碧辉煌,车水马龙。王公贵戚、文武百官,皆身着最华丽的朝服,依品级,分列而坐。
殿内,丝竹悦耳,歌舞升平。
沈知遥身着县主品级的宫装,独自一人,静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、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上。她低垂着眼帘,端着一杯温酒,仿佛对眼前这番热闹的景象,没有丝毫兴趣,完美地扮演着自己那个边缘化的角色。
然而,她的余光,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,不动声色地,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,将他们的神情、举动,尽收眼底。
酒过三巡,宴会的气氛,达到了顶峰。
李烬高坐于龙椅之上,身着明黄色的龙袍,面带微笑,不时举杯,向下方的臣子示意。他看起来心情极好,那张英武的脸上,洋溢着帝王特有的、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威严。
然而,就在这时,沈知遥的目光,猛地一凝。
她看到了一个身影。
一个熟悉到,让她几乎要将手中酒杯捏碎的,陌生身影。
那是一个女子,坐在离皇后席位不远的地方。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宫裙,裙摆上,只用银线,绣着几支清雅的兰草,通身上下,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配饰,只在发髻上,斜插了一支白玉簪。
在这满殿的珠光宝气、富丽堂皇之中,她的素雅,反而显得格外醒目,如同一株遗世独立的雪中寒梅,带着一种清冷孤傲、不与俗同的气质。
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腰背挺得笔直,绝美的脸上,没有什么表情,仿佛眼前这场盛大的、人人趋之若鹜的皇家夜宴,于她而言,不过是一场不得不参加的、无聊的应酬。
吏部尚书之女,阮心月。
当今圣上李烬的嫡亲表妹。
也是他年少时求而不得,登基后念了十五年的……白月光。
轰——!
看到那张脸的瞬间,无数属于前世的、充满了屈辱、嫉妒与不甘的记忆,如同决堤的洪水,疯狂地涌入了沈知遥的脑海!
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,是如何因为嫉妒李烬对这个表妹的“与众不同”,而发了疯一样地,做了无数的蠢事。
她学着阮心月的样子,穿素色的衣裙,学她清冷的做派,以为这样,就能博得李烬的一丝垂青。结果,却只换来李烬一句“东施效颦”的冷酷嘲讽。
她在宴会上,当众挑衅阮心月,想要让她出丑,结果,却被阮心月三言两语,便激得自己方寸大乱,反而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。
她甚至被阮心月当枪使,去对付那些阮心月不方便亲自出手的政敌。她以为自己是在为李烬分忧,是在向心上人证明自己的价值。到头来,脏活累活都是她干,所有的好处,却都归了阮心月,而她自己,则是在不知不觉中,加速了平西侯府的灭亡……
前世种种,历历在目。
那曾经让她痛不欲生、嫉妒到发狂的女人,此刻,就活生生地,坐在她的不远处。
然而,这一世再见,沈知遥的心中,却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嫉妒与恨意。
只剩下了,冰冷的、不带一丝感情的审视与算计。
她的目光,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,冷静地,剖析着眼前的局势。
她注意到,龙椅之上的李烬,虽然在与群臣谈笑风生,但他的目光,总会在不经意间,朝着阮心月的位置,飘过去。
那眼神,很复杂。
有欣赏,有怀念,有势在必得的占有欲,还有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、因为对方的冷淡,而生出的恼怒。
而阮心月呢?
她似乎对李烬的注视,毫无所觉。又或者说,她感觉到了,但却故意表现出了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。
当皇后笑着与她说话时,她会礼貌地回应。当有宫女为她添酒时,她会微微颔首。但她的脸上,始终带着一种疏离感,一种清高孤傲、对这泼天的皇恩,似乎不屑一顾的模样。
这种欲拒还迎、若即若离的姿态……
沈知遥的嘴角,缓缓地,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。
前世的她,看不懂。她以为那是阮心月真的清高,真的不将皇权放在眼里。
可重活一世,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,再来看这场无声的博弈,她瞬间就明白了。
阮心月,简直是个中高手!
她太了解李烬了!
李烬这个人,从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,靠着阴谋算计和一场惊天骗局,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。这种经历,让他拥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、极强的掌控欲。
天下的一切,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。所有的人,都必须对他俯首帖耳。
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,他越是不会珍惜。反而是那些他得不到的、无法完全掌控的,才会让他心心念念,欲罢不能。
而阮心月这副清冷孤傲的姿态,恰恰,精准无比地,拿捏住了李烬的这个致命弱点!
她不是在拒绝,她是在引诱。
她在用自己的“不屑一顾”,来不断地刺激着李烬的征服欲,让他始终对自己,保持着最高昂的兴趣和占有欲。
好一朵,心思深沉的“白莲花”。
好一位,手段高明的“白月光”。
沈知遥端起酒杯,将杯中那微凉的酒液,一饮而尽。
一个大胆而疯狂的计划,在她的脑海中,迅速地成型。
既然你阮心月,这么想维持自己清高脱俗的“白月光”人设……
既然你李烬,对这朵求而不得的“白莲花”,如此的念念不忘……
那么,我就帮你们一把。
沈知遥的目光,缓缓地,从阮心月那张清冷绝美的脸上,移到了李烬那张充满掌控欲的脸上。
她的心中,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就从这位圣上心尖尖上的“白月光”身上下手。
她,阮心月,将会成为自己整个复仇计划中,最关键、也最锋利的一颗棋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