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,是最好的掩护。
沈知遥搀扶着萧凛,如同两道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鬼魅,借着山林间复杂地形的掩护,有惊无险地绕过了层层搜捕,重新潜回了麒麟山脚下的别院。
高大的院墙,森严的守卫,在不久之前,还是他们需要竭力突破的牢笼,此刻,却成了庇护他们最安全的港湾。
萧凛凭借着最后一丝意志力,以超凡的技巧,避开了别院内所有的暗哨和眼线,带着沈知遥,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他所居住主院的窗户。
双脚落地的瞬间,那股一直强撑着他的精气神,便如同被戳破的气囊,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砰。”
一声闷响,萧凛高大的身躯,重重地靠在了墙壁上,然后,缓缓地滑落在地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每一次呼吸,都像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,胸膛剧烈起伏,冷汗,早已浸透了他黑色的夜行衣,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,滚滚滑落。
“萧凛!”
沈知遥心中一紧,立刻蹲下身,想要扶他。
“别……别点灯……”萧凛的声音,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,但他依旧保持着最后的警惕,“外面……还有人……”
沈知遥立刻会意,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、微弱的月光,她半拖半扶地,将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萧凛,挪到了内室的床榻之上。
直到将他安顿好,她才直起身,快步走到门边,侧耳倾听了片刻。
院子里,一片寂静,只有远处传来的、隐约的犬吠和喧哗声,证明着麒麟山上那场大搜捕,依旧在进行着。而这里的守卫,显然还没有接到任何警报。
暂时,是安全的。
沈知遥反手将房门闩好,这才快步回到床边。
萧凛已经彻底昏了过去。
他静静地躺在那里,褪去了平日里所有的伪装——无论是那种病弱不堪的质子模样,还是暗夜里那份鬼魅狠厉的杀神姿态。此刻的他,只是一个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深度昏迷的、脆弱的普通人。
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自嘲的脸,此刻眉头紧锁,即使在昏迷中,似乎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
沈知遥的心,被狠狠地刺痛了一下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立刻动手,开始解他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浸透、变得又湿又黏的夜行衣。
当衣衫被完全解开,萧凛精壮的上半身,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月光之下时,即便是见惯了生死、心硬如铁的沈知遥,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那上面,布满了伤痕。
新伤,旧伤,纵横交错,层层叠叠,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。
几道崭新的刀伤,皮肉外翻,深可见骨,正汩汩地向外冒着血。其中最深的一道,斜斜地划过他的左胸,离心脏,不过分毫之差。这些,都是今夜为了保护她,为了给她断后,而留下的。
而在这些狰狞的新伤周围,更是布满了各种各样、早已愈合的旧伤。剑伤、刀伤、箭伤、鞭伤……甚至还有被烙铁烫伤的、丑陋的疤痕。
这些伤疤,如同一张张沉默的嘴,无声地诉说着这个男人,究竟经历过怎样残酷而惨烈的过往。
沈知遥的目光,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,心中百感交集。有愧疚,有心疼,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被触动了的酸涩。
她迅速地收敛心神,从随身的皮囊中,取出了金创药、干净的纱布和盛着清水的瓷碗。
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,救人要紧。
她端着水盆,坐在床沿,用浸湿的棉布,开始为他清洗伤口。
她的动作,轻柔到了极致,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的珍宝。
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土,然后,再用干净的棉布,一点一点地,将渗入伤口里的沙石,清理干净。
整个过程,她专注得没有一丝杂念,眼中,只有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。
冰凉的清水,触碰到翻开的皮肉,带来了刺骨的痛楚。即便是身处昏迷之中,萧凛的身体,也因为这剧烈的刺激,而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他紧锁的眉头,皱得更深了,喉咙里,发出了一声压抑的、痛苦的闷哼。
沈知遥的心,也跟着他的闷哼,猛地一揪。
她下意识地,放缓了手中的动作,变得愈发轻柔。
当清洗完所有的伤口,她开始为他上药。
白色的药粉,被均匀地撒在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上。在处理他胸口那道最深的伤口时,为了能将药粉上得更均匀,她的指尖,不可避免地,触碰到他伤口边缘那温热的肌肤。
那是一种强健而有力的触感,带着惊人的热度,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,顺着她的指尖,在一瞬间,传遍了她的全身。
沈知遥的手,猛地一僵。
一股莫名的、从未有过的奇异情愫,毫无预兆地,从她的心底最深处,悄然蔓延开来。
她的脸颊,不受控制地,升起了一抹滚烫的红晕。她的心跳,也在这一刻,变得有些紊乱。
她活了两世,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,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。
前世,她是高高在上的县主,是李烬手中最锋利的刀,心中只有家国大业和那个遥不可及的帝王。今生,她从地狱归来,心中填满了仇恨与算计,更是将男女之情,视为最无用、最累赘的东西。
可现在……
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,看着他因为自己而留下的伤痕,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、属于他的温度和气息,她那颗早已被仇恨冰封得坚不可摧的心,竟然,出现了一丝裂缝。
就在她心神恍惚的瞬间,昏迷中的萧凛,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存在,又或许是感受到了她指尖的温度。
他那紧锁的眉头,竟然缓缓地,舒展开来了。
紧接着,他干燥的嘴唇,微微翕动,从喉咙深处,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含糊不清的呢喃。
“阿……遥……”
声音很轻,轻得如同梦呓,却又无比清晰地,传入了沈知遥的耳中。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她的心湖里,激起了一圈又一圈,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。
阿遥……
他叫她,阿遥。
沈知遥拿着药瓶的手,微微一顿,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。
她缓缓地抬起头,看向萧凛的脸。
月光,透过窗棂,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。他睡得很沉,神情安详,仿佛刚才那一声呢喃,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可就是这样一声无意识的呼唤,却比任何一句清醒时的言语,都更能触动人心。
沈知遥的目光,不自觉地,变得柔和了下来。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如水般的温柔,悄然浮现在她的脸上,融化了她眼底那终年不化的寒冰。
她知道,自己完了。
从这个男人在猎场上,不顾一切地为她冲向失控的惊马开始;到他冒着暴露的风险,为她采来解毒的七叶莲;再到今夜,他舍弃自己的性命,为她断后,让她带着唯一的证据先走……
这个看似冷漠疏离、实则比任何人都要可靠的男人,已经用他的行动,一步一步,一点一点地,凿开了她那颗用仇恨筑成的、冰冷而坚硬的外壳,走进了她的心里。
可是……不行。
至少现在,不行。
沈知遥的眼神,猛地一凛。那刚刚浮现出的温柔,瞬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是重新凝结的、比之前更加坚固的冰霜。
她不能动情。
她的复仇大业,才刚刚看到一丝曙光。那张藏在她怀中的图纸,是扳倒李烬最关键的铁证,但同样,也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催命符。
前方的路,注定充满了无尽的凶险与杀机。她走的,是一条不归路,是一条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绝路。
她不能有弱点。
而任何感情的羁绊,都可能成为她最致命的弱点!
她会连累他,就像前世,她连累了所有信任她的人一样。
想到这里,沈知遥深吸了一口气,强行将心中所有翻腾的情绪,都压了下去。
她收敛心神,重新恢复了那个冷静、果决的神医身份。她用最快的速度,处理好萧凛身上所有的伤口,然后,用干净的纱布,仔细地为他包扎妥当。
最后,她拉过一旁的薄被,轻轻地,为他盖好。
做完这一切,她没有离开,也没有去休息。
她只是搬了一张椅子,静静地坐在床边,就那样,守着他。
窗外的月光,透过雕花的窗棂,静静地洒了进来,在她清秀的侧脸上,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。
光亮的那一面,是她无法抑制的心动与温柔。
阴影的那一面,是她必须背负的血海深仇与决绝。
她眼底的挣扎和矛盾,在这片皎洁而清冷的月光下,被照得一清二楚。
这一夜,注定无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