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德五年,二月初二,龙抬头,雪却还没化干净。
京城东市,梨雪社后院,老梨树下跪着一个瘦小的身影。天刚蒙蒙亮,雪粒子被风卷着,刀子似的往人脸上刮,那人影却一动不动,背脊笔直,像根钉在地上的木桩子。
他面前是扇斑驳的木门,门缝里透出点微黄的灯光,偶尔有咳嗽声传出,苍老、沙哑,像破风箱漏风。
“师父,您收了我吧。”
声音不大,却带着股子狠劲儿,像是从冰碴子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。说话的人,正是湛昂然。他今年八岁,身上穿着件半旧的靛蓝长衫,腰间系着根草绳,脚丫子冻得通红,却死死并在一起,膝盖陷进雪里,早就没了知觉。
三天前,他被家里人从梨雪社硬拖回去。
那天,梨雪社刚挂完御匾,满院子都是看热闹的人。湛家老爹——在兵部当差的一个小小主事——黑着脸挤进人群,一把揪住儿子的后脖领子,像拎小鸡似的把人拎下来,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,抬手就是一巴掌。
“丢人现眼的东西!”老爹的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,“老子供你读书,是让你考秀才、中举人的!不是让你涂脂抹粉、扮尼姑的!”
那一巴掌,把湛昂然半边脸打得肿起老高,也把梨雪社刚挂上的喜气给打没了。柳阿九拄着拐杖,颤巍巍从后台出来,刚要开口,就被湛老爹一句“家事”给堵了回去。
“柳老板,我敬你是前辈,可这孩子是我湛家的种,将来要考功名、走仕途的,不是给你们唱戏用的!”说罢,他拖着儿子就走,脚步踩得门槛咚咚响。
湛昂然没哭,也没求饶,只回头看了柳阿九一眼。那一眼,把老头看得心里一哆嗦——孩子眼里全是火,烧得他半夜都没睡着。
回到湛家,日子更不好过。
湛家住在城西一条窄巷子里,三进小院,青砖灰瓦,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,张牙舞爪,却蒙着一层灰,像是很久没人擦过。家里规矩大,晨昏定省,一日三餐,筷子怎么摆、碗怎么端,都有讲究。湛老爹把儿子关进祠堂,让他跪祖先牌位,跪了整整一夜。
“你给祖宗说清楚,是考秀才,还是当戏子?”老爹的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回荡,震得烛火乱颤。
湛昂然跪得笔直,小身板像根竹竿,声音却毫不含糊:“我要唱戏。”
“放屁!”老爹一脚踹在他肩上,把他踹得趴在地上,额头磕在青砖上,血珠子立刻冒出来,“戏子是下九流!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!你堂堂湛家子孙,去给人赔笑?你让老子脸往哪搁?”
湛昂然爬回去,重新跪好,抬手抹了把血,抹得半边脸都是,看起来吓人,声音却平静:“戏子也是人。师父说了,把戏唱好了,能给穷人解闷,给富人醒神,给死人超度,给活人指路。我不觉得丢人。”
“你还敢顶嘴?”老爹气得胡子直翘,顺手抄起家法——一根拇指粗的竹板,劈头盖脸就抽,“我让你唱!让你唱!”
竹板落在背上,发出沉闷的“啪啪”声,每一下都带起一道血痕。湛昂然咬紧牙关,一声不吭,只把背挺得更直。疼到后来,他眼前发黑,耳边嗡嗡响,却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,掐出血来。
“说不说?还唱不唱?”
“唱。”
“好!你有骨气!”老爹打累了,把竹板一扔,指着祠堂外头的雪地道,“滚出去跪着!跪到你改口为止!”
那一夜,雪下得极大,风像狼嚎。湛昂然穿着单衣,跪在院子里,雪埋到小腿肚,嘴唇冻得青紫,却死活不开口求饶。天快亮时,他娘偷偷摸出来,给他披了件棉袄,塞了块热姜糖,哭得眼睛通红:“儿啊,听你爹的吧,啊?唱戏有什么好?吃不饱、穿不暖,还被人看不起……”
湛昂然把姜糖推回去,声音哑得不成样子:“娘,您小时候,不是最爱听《游园》吗?您说过,戏里有人间所有的梦。我想替人做梦。”
他娘哭得更厉害,却再也说不出劝他的话。
第二天,湛老爹开门,看见儿子还跪在那儿,雪埋到腰,整个人像冰雕,背却还是挺的。他气得直哆嗦,却也知道,再打下去,真要把孩子打死了。他咬咬牙,吩咐家人:“把他锁进书房!什么时候想明白了,什么时候放出来!”
书房里,四壁都是书,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,摞得比人高。湛昂然被扔进去,门从外面锁了,窗户钉了木板,只留一条缝,透点光。每天,家人从门缝里塞进来一碗粥、一块咸菜,再收走夜壶,除此之外,没人跟他说话。
第三天夜里,他动了心思。
书房后墙,有一块砖是松的,他小时候掏出来过,藏过蛐蛐罐。他摸黑找到那块砖,一点点抠,手指甲都抠劈了,终于掏出个洞,刚好够他瘦小的身子钻出去。外头是巷子的后墙,堆着杂物,雪厚得没膝。他深一脚浅一脚,踩着雪,往梨雪社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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