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德九年,正月才过,京城又下了场雪,薄得像给瓦片镀了层碎银。灯市口一带却早早热闹起来,新的一年国库尚算鼓,百姓舍得点灯,也舍得夜里出门听戏。勾栏巷夹在酒肆与绸缎庄之间,灰墙灰瓦,看着不起眼,可只要天一擦黑,巷口那盏褪色的红灯笼一点亮,整条巷子就像被谁悄悄掀开盖子的蒸笼,热气腾腾地往外冒:锣鼓点子、丝竹笙箫、喝彩声、叫好声,一股脑儿涌出来,能把半条街的魂儿勾走。
这一年,花书萱十三岁。宫里人背地里叫她“小摄政”——当今圣上金口亲言,长公主可辅政至太子弱冠,以彰其能。她每日卯时未到就要坐在文华殿西侧的小书房里,对着堆得小山高的折子,朱笔一圈一叉,定人生死。白日里她是君臣口中的“殿下”,衣袍厚重,冠冕压得人颈子酸;只有夜里,銮舆回程,她才能偷偷松一口气,把帘子掀开条缝,让风扑在脸上,带着雪沫子,凉得透骨,也凉得痛快。
不知从哪天起,她养成了一个毛病:回宫不走御街,偏要绕远,走安上门——勾栏巷。那条巷子短,轿子一晃就过去,可只要听见里头吊嗓的声音,她就抬手敲敲轿板,示意缓行。随行侍卫长姓赵,三十岁出头,皇上拨给公主的,人精一个,早把主子这点小癖好看在眼里。每回轿子慢下来,他就打个手势,让队伍贴墙根走,灯笼也往外挪,不留影子在墙上,省得惊动里头的人。
巷子里最深处,是梨雪社的后院。五年过去,御匾早被风吹日晒褪了色,可“梨雪”两个字仍倔强地挂在那里,像两枚被岁月磨薄却依旧锋利的刀。每夜戌时一过,墙里头准点传出“咿——呀——”的倒仓声,先低后高,再一挑、一沉,像钩子,把花书萱的魂儿钩得颤一下。那声音她熟——湛昂然今年十五,倒仓结束,嗓子刚定型,比小时候亮,比成年男子又多几分脆,像新淬的剑,刃口带着一点稚气的寒。
这晚,雪霁,天干净得像被谁拿刷子刷过,月亮细细一弯,挂在飞檐角上。花书萱照旧掀帘,照旧听见墙里“咚——咚——”檀板轻敲,随后是清泠泠一句:
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……”
轿子正走到巷口最窄处,那声音贴着墙砖蹦出来,几乎贴着她的耳廓。她心口没来由一紧,像被线勒了一下,忍不住“嗳”了声。赵侍卫回头,低声问:“殿下,要停?”
花书萱咬了咬唇,还没开口,墙里头忽然“啪”一声脆响,像谁把檀板拍断,紧跟着一个少年声音喘着气骂:“又抢半拍!再重来!”
她愣住——那是湛昂然。五年来,她只远远看过他几回:御前献艺、上元灯市、太后寿宴,他扮杜丽娘、扮杨贵妃,水袖一甩,满台生风。可那些场合,她坐在高处,他跪在低处,隔着山呼万岁、隔着锦衣华服,连对视都是奢望。唯有此刻,墙内墙外,月光与雪光之间,他们离得最近。
花书萱忽然做了件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事:她弯腰,掀起轿帘,一脚踩进雪里。
“殿下!”赵侍卫低呼。
“别跟来。”她回头,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,“我就到门口,听两句。”
赵侍卫无奈,只得抬手,示意众人散成半月,远远护着。
雪深没踝,她提着袍角,一步一步蹭到梨雪社后门。门是旧柏木,裂缝里透出一线黄光,像有人拿笔在夜色上画了一道口子。她屏息,把眼睛贴上去——
院里那株老梨树早落光了叶子,枝丫上却悬着盏琉璃风灯,灯罩被雪映得发白。树下,少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练功衫,腰间系一条玄色汗巾,正背对她,左腿架在树干上,压腿。他身形抽条似的,比去年又高出半头,肩背却还没长开,薄而韧,像新竹。檀板挂在他颈侧,手里捏一截柳枝,权当马鞭,嘴里低声哼:
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每唱到“垣”字,他柳枝一甩,在空中打个小旋,声音稳稳落在板眼上,不差分毫。雪光映着他侧脸,鼻梁高而挺,睫毛长得过分,眨眼时像两把小扇,扑簌簌扫过月光。
花书萱看着,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堆折子:江南水灾、北疆粮草、御史互参……每一道都让她头疼。可只要这声音一响,那些乌烟瘴气就像被雪盖住,脏是脏,却暂时看不见。她不自觉伸手,指尖触到门板,轻轻一推——
“吱呀——”
门开了半尺,雪风灌进去,吹得风灯乱晃。院里少年猛地回头,柳枝横在胸前,一脸警惕。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,整个人却愣住——
少女披一件银狐短斗篷,兜帽摘下,露出一张素白的脸,眉似远山,唇不点而朱,最奇的是那双眼睛,黑而亮,像两口深井,井底却燃着两簇火。她微微喘着气,呼出的白雾在月光下缭绕,仿佛给她镀了层轻纱。
两人对视,足足有三息,谁也没开口。风灯晃得更厉害,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,一个修长,一个纤细,却都绷得笔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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