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德四年,正月初三,京里还沉浸在年味儿里。
长街两边挂着红灯笼,雪被扫到道旁,堆得半人高,太阳一晒,边缘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壳子,像给城墙镶了道碎银。孩子们穿着新棉袄,提着糖葫芦,在冰面上打出溜儿,啪嗒摔个屁股墩儿,也不哭,咧嘴就笑。
花书萱却笑不出来。
她坐在暖阁里,小手托着腮,面前摊着一张宣纸,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:梨雪社。她写一笔,停一笔,墨点晕开,像朵小小的黑梅。
沈后坐在一旁绣帕子,听见女儿叹气,抬头笑:“才六岁,就学大人皱眉头?小心长皱纹。”
花书萱撅嘴:“母后,梨雪社要散了。”
沈后愣了一下,针尖差点戳到指腹。她放下绣绷,把女儿抱到膝上,声音压得低:“谁说的?”
“我听阿兄说的。”花书萱扭着手指头,“他说梨雪社欠了房租,班主柳爷爷病了,师父们连糙米粥都喝不上,再过几天就要被赶出京城。”
沈后没吭声,只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,眸色沉得像窗外那口老井。
花书萱却急了,一把抓住母后的袖口:“母后,你救救他们,好不好?那个小哥哥……就是演小尼姑的,他要是被赶走,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。”
沈后看着女儿乌溜溜的眼睛,里面燃着一团火,亮得吓人。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,跟着父亲去江南,第一次在画舫上听《游园》,也是这般心跳,这般不管不顾。她叹了口气,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角:“傻丫头,母后只是皇后,又不是财神爷,拿什么救?”
“去找父皇!”花书萱眼睛一亮,“父皇是皇帝,皇帝一句话,就能让他们吃饱饭!”
沈后失笑,伸手捏她鼻尖:“你当你父皇是散财童子?国库的银子,一分一厘都有去处,哪能说给就给?”
花书萱不说话了,只把脸埋进母后肩窝,小肩膀一耸一耸。沈后以为她哭了,忙掰她脸,却见女儿咬着唇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就是不肯掉。那模样,像极了自己当年跪在御书房外,求父亲准她下嫁沈郎——倔强得可恨,也倔强得可怜。
沈后心里一软,叹了口气:“好了,别挤猫尿。母后试试,可不一定成。”
花书萱眼睛“刷”地亮了,像有人往里点了两盏小灯笼。
当夜,皇帝摆驾昭阳殿。
宣德帝踏着月色进来,身上还带着酒气。今日大宴群臣,他喝了不少,脸颊泛红,眼神却亮。沈后迎上去,亲自替他宽衣,又命人煮醒酒汤。皇帝摆摆手,一屁股坐在榻上,把女儿抱到膝头,用胡茬扎她小脸:“听说朕的小公主,想劫富济贫?”
花书萱被扎得直躲,却不忘正事,扑通滑下膝盖,跪坐在地毯上,规规矩矩磕了个头:“父皇,女儿不是劫富济贫,是想救人。”
“哦?”皇帝挑眉,“救谁?”
“梨雪社。”花书萱挺直小腰板,“他们快饿死了。”
皇帝看向沈后,沈后垂眸,轻声道:“陛下,不过一个小戏班,十来口人。臣妾查过,他们欠的是东市铺面的房租,统共不到三十两。班主柳阿九病了,徒弟们年纪小,最大的才七岁,实在可怜。”
皇帝没说话,只伸手把女儿捞回来,让她站在自己膝头,面对面:“阿萱,你告诉父皇,为什么要救他们?”
花书萱攥紧小拳头,声音脆生生的:“因为他们唱得好听!父皇,您不是常说,‘礼乐治国’吗?他们把戏唱好了,百姓听了开心,就没人打架,没人偷东西,天下就太平了!”
皇帝愣了一下,随即哈哈大笑,笑声震得窗棂上的冰凌都抖了三抖。他转头看沈后:“瞧瞧,朕的女儿,六岁就会讲‘礼乐治国’,比那些老学究强百倍!”
沈后微笑不语,只轻轻替女儿拢了拢鬓发。
皇帝笑够了,把女儿举高,让她坐在自己肩头:“成!朕就赏他们一个御匾,免三年房租,再赐米二十石,够他们吃到明年端午!”
花书萱欢呼一声,抱住父皇的脖子,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上,口水印子亮晶晶。皇帝佯怒:“小丫头,敢偷袭朕!”伸手去挠她痒痒,父女俩滚作一团,笑声传出暖阁,惊起檐下一窝麻雀。
三日后,圣旨下。
东市梨雪社门口,乌泱泱跪了一地人。柳阿九拖着病体,被徒弟搀着,颤巍巍磕头,额头抵在雪地里,一片通红。御赐金匾蒙着红绸,由两名内侍抬着,稳稳当当挂在门楣上。匾上三个大字——“梨雪社”,龙飞凤舞,笔力遒劲,是皇帝亲书。
围观百姓鼓掌喝彩,孩子们挤在最前头,伸手去摸那匾,摸完又摸自己的脸,仿佛沾了龙气,就能长命百岁。
花书萱躲在人群里,裹着大红羽纱斗篷,帽檐压到眉心,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。她个子小,被挤得东倒西歪,却死活不肯让侍卫抱。她得亲眼看着,看着那匾挂上,看着那扇门不再被贴上封条,看着那个小哥哥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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