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彻底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,将无情的光与热倾泻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上。温度迅速攀升,龟裂的土壤蒸腾起扭曲视线的氤氲,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微微晃动,如同海市蜃楼。
李破最后望了一眼东方——幽州突骑消失的方向,那里烟尘未完全散尽,仿佛还残留着钢铁洪流碾过的肃杀余韵。他不再犹豫,转身,面向西方那一片连绵起伏、在热浪中显得朦胧而神秘的群山阴影。
西行,是当下唯一看似可行的选择。南方是幽州铁骑兵锋所指,无异于自投罗网;北方是旱情更重、赤地千里的绝域,传闻中易子而食的惨剧多发生于此;东方则是来路,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乱葬岗和更加广阔的死亡荒原,早已断绝了回头之路。
唯有西方,那片被称为“伏龙山脉”的群山,虽然同样贫瘠、危险,充满了未知的猛兽和可能存在的山匪,但至少,山脉的阻隔或许能暂时避开即将席卷而来的兵灾,或许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线生机,比如水源,比如能果腹的猎物或野果。
“走。”李破的声音依旧嘶哑,但经过短暂的休憩和水分补充,少了些许破锣般的杂音,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。他当先迈步,走下了藏身一夜的石坡,踏上了西行的路途。
丫丫不敢怠慢,紧紧跟上,努力迈动瘦小的双腿,尽量保持着与李破不远不近的距离。她依然害怕这个沉默而冰冷的少年,但比起独自留在这片吃人的荒野,跟着他,是唯一的选择。
脚下的土地坚硬而灼烫。李破的体力并未恢复多少,高烧虽然因玉坠的奇异(他心中已隐隐确定并非幻觉)和饮水而暂时遏制了恶化的势头,但并未退去,依旧像一团暗火在他体内燃烧,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力。肩头的伤口在行走的颠簸中持续传来阵痛,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。
他走得很慢,每一步都尽量节省体力,目光却如同最警惕的猎豹,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。右手始终虚按在腰后,那里藏着用粗布包裹的断刀,触手可及的坚硬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。那截染血的肋骨也别在腰侧顺手的位置。
丫丫跟在后面,学着他的样子,尽量放轻脚步,一双大眼睛也怯生生地观察着周围,只是她更多是在看李破的背影,仿佛那是这片绝望天地中唯一可以依附的浮木。
两人沉默地行走在无垠的荒原上,如同两只渺小的蝼蚁,在巨大的、布满裂纹的陶俑上艰难爬行。
日头越来越高,温度也越来越毒辣。李破的嘴唇再次干裂,刚刚补充的水分似乎很快就被蒸腾殆尽。他舔了舔嘴唇,尝到一丝血腥味,那是干裂口子被舔破的结果。他忍住喝水的**,只是将水囊紧了紧,他知道,下一处水源在哪里,何时能找到,都是未知数。
丫丫的体力消耗得更快,小脸通红,呼吸急促,脚步开始踉跄。但她咬着牙,没有哀求,也没有哭闹,只是默默坚持着。她知道,在这个少年面前,眼泪和软弱换不来怜悯,只会招致厌弃。
途中,他们路过了一个小小的、早已废弃的村落。残垣断壁被风沙侵蚀得失去了棱角,几根焦黑的房梁倔强地指向天空,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劫难。村子里空无一人,连尸骨都见不到几具完整的,显然早已被流民、野兽甚至饥民自己光顾过无数次。
李破没有进去,只是在村外的高处远远观望。他看到了村口歪斜的、半埋入土的界碑,上面模糊刻着“桑梓里”三个字。桑梓,代表着故乡。如今,这里只剩一片死寂。
他目光扫过那些坍塌的屋舍,最终落在一处看似地窖入口的地方。入口被碎石和朽木半掩着。他心中微动,但最终还是压下了进去搜寻的念头。这种明显的地方,不可能还留有遗漏。而且,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,是饿殍,是陷阱,还是瘟疫?
“绕过去。”他低声说了一句,改变了方向,从村落的上风处远远绕过。
丫丫默默跟着,看着那片死寂的废墟,大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哀伤。或许,她也想起了自己那个早已消失在战火或饥荒中的“桑梓里”。
绕过村落,继续西行。地势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,不再是纯粹的一马平川,而是出现了些许起伏的土丘和干涸的沟壑。枯死的植被也稍微多了一些,虽然依旧是毫无生气的灰褐色,但至少预示着地下可能残存着更深的水系。
在一个背阴的土沟里,李破发现了几丛异常顽强的、叶片肥厚带刺的沙漠植物。他眼睛一亮,这种植物他认识,叫“沙棘藜”,根系深长,茎叶内储存着些许水分,虽然苦涩无比,但关键时刻可以救命。
他用断刀小心地撬开坚硬的土地,挖出几段虬结的、带着泥土芬芳的根茎。又摘下一些相对嫩绿的叶片。他将根茎在自己破烂的衣服上擦了擦,递给丫丫一截较小的,自己拿起一截,放入口中咀嚼。
一股极其苦涩、甚至带着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斥口腔,让李破忍不住皱了皱眉。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,那微乎其微的湿润感和植物本身蕴含的些许能量,正是他此刻需要的。
丫丫学着他的样子,小脸立刻皱成了一团,被苦得直吐舌头,但她看到李破面无表情地吞咽,也只好忍着强烈的呕吐欲,一点点地将那截根茎嚼碎咽下。
补充了这点微不足道的“食物”,两人继续上路。李破将剩下的沙棘藜根茎和叶片小心包好,放入怀中。
越往西走,地面的龟裂情况似乎有所减轻,偶尔能看到一些低矮的、耐旱的灌木丛,虽然大多枯黄,但至少证明地底深处并非完全干涸。这个发现让李破精神略微一振。
然而,希望往往伴随着危险。
在穿过一片布满风化石笋的区域时,李破猛地停下脚步,手臂一横,拦住了身后的丫丫。
丫丫猝不及防,差点撞到他身上,吓得立刻屏住呼吸。
李破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一块巨石的阴影处。那里,盘踞着一条约莫手臂粗细、土黄色鳞片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蛇!蛇头呈三角形,猩红的信子不时吐出,发出轻微的“嘶嘶”声。这是一条毒蛇!
若在平时,李破或许会选择绕行。但此刻,他看着那条蛇,眼中闪烁的却不是畏惧,而是一种看到“食物”的光芒。
蛇肉可以充饥,蛇胆或许能对他的伤势有些许裨益。
他缓缓抽出腰后的断刀,示意丫丫后退,自己则猫下腰,如同捕猎的豹子,悄无声息地借助石笋的掩护,向那条毒蛇靠近。
毒蛇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,盘起的身体微微弓起,三角形的蛇头昂得更高,冰冷的竖瞳锁定了李破的方向。
距离在一点点拉近。
五步,四步,三步……
就在李破准备暴起发难的瞬间,异变再生!
“咻!”
一支粗糙的、用硬木削成的短箭,带着凄厉的破空声,从侧后方的一块巨石顶上射出,目标并非李破,而是那条蓄势待发的毒蛇!
“噗!”
短箭精准地射穿了毒蛇的七寸,将其死死地钉在了地上!毒蛇的身体剧烈地扭动了几下,便彻底僵硬。
李破心中剧震,猛地回头,断刀横在胸前,目光如电般射向短箭来处!
只见那块巨石顶上,不知何时,蹲着一个身影。
那是一个看起来比李破年纪稍大一些的少年,约莫十**岁,皮肤黝黑,身材精瘦,穿着一身用各种兽皮粗糙缝制的短褂和裤子,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,用一根骨簪固定。他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在山野中生活形成的野性和警惕,手里握着一把简陋的木弓,腰间挂着一壶类似的短箭和几把磨制过的石刀。
此刻,这野性少年正用一种审视的、带着几分好奇和更多警惕的目光,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破和丫丫。他的眼神锐利,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。
“外乡人,”野性少年开口了,声音带着一种山野的粗粝感,“这‘土烙铁’(指那条毒蛇),我先看上的。”
他说话的同时,目光扫过李破手中的断刀,在李破肩头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上停留了一瞬,又瞥了一眼李破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丫丫,最后,他的视线,似乎不经意地,落在了李破脖颈处微微露出的、那枚黑色狼形玉坠的挂绳上。
李破的心提了起来。他握紧了断刀,体内那股因高烧而存在的虚弱感,被强烈的危机感强行压下。
这伏龙山脉的边缘,果然不是善地。刚刚摆脱了官兵和野兽的威胁,又遇到了……山民?还是……猎人?
对方有弓,身手矫健,而且占着地利。
硬拼,绝非上策。
李破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气血,抬起眼,迎向那野性少年的目光。他的眼神依旧冰冷,却没有立刻流露出敌意,只是用一种平静无波、听不出喜怒的语调,缓缓开口:
“蛇,归你。”
“我们,只是路过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