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内的光线随着日头升高,逐渐变得明亮了些许。尘埃在光柱中无声翻滚,如同这乱世中飘零的生命。
李破运转着那粗浅的呼吸法门,配合着食物和水分带来的些许能量,竭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与高热。肩头的剧痛如同附骨之疽,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绝境。丫丫蜷缩在对面,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瞄向李破,见他闭目不动,便又迅速低下头,抱着膝盖,不知道在想什么,或许只是单纯地发呆,抵御着饥饿与恐惧。
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。
突然,李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,瞳孔收缩如针尖!
几乎在同一时间,洞外远处,传来了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闷响!这声音不同于溃兵杂乱的马蹄,也不同于野兽奔跑的窸窣,它更整齐,更沉重,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铿锵质感,如同无数战鼓同时敲击在大地之上,由远及近,滚滚而来!
地面细微的尘土开始轻轻跳动。
丫丫也听到了这可怕的声响,小脸瞬间吓得惨白,下意识地就要往李破身边靠拢,却被李破一个冰冷如刀的眼神制止,僵在原地,浑身发抖。
李破压下因紧张而加剧的眩晕感,手脚并用,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挪到洞口,极其小心地拨开枯藤的一丝缝隙,向外望去。
视线所及,荒野的尽头,一道黑色的潮线,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,漫过龟裂的大地,朝着这个方向涌动而来!
随着距离拉近,那潮线的真容逐渐清晰。
那是骑兵!
数量远超之前遇到的那队巡查骑兵,目测至少有数百骑!清一色的玄黑色皮甲,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。骑士们头戴顿项盔,面部遮掩在阴影之下,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。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比寻常马匹更加高大雄健,肌肉虬结,喷吐着浓白的鼻息,四蹄翻飞间,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。
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们手中高举的旗帜!黑色的旗面上,用暗红色的丝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、仰天咆哮的狼头!狼眼猩红,獠牙毕露,充满了野蛮、嗜血与征服的气息。
旗帜在疾驰中猎猎作响,那咆哮的狼头仿佛要破旗而出,吞噬一切。
“幽州突骑……”李破的喉咙里,艰难地挤出几个字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。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,几乎无法呼吸。
幽州!大胤王朝北疆最强大的藩镇之一!镇守北疆,抵御草原诸部,其麾下突骑天下闻名,悍勇绝伦,来去如风。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中原腹地的核心区域,豫州附近?
是了,大旱三年,流民百万,天下动荡,中枢威信扫地。各地藩镇早已蠢蠢欲动。幽州铁骑南下,其用意……不言自明!
是趁火打劫?是奉诏“平乱”?还是……另有所图?
无论哪种,对于像李破这样的底层流民而言,遭遇这些代表着绝对武力和杀戮的边军精锐,其结果都不会比遇到溃兵好上半分,甚至可能更糟!溃兵只为求财求食,而这些纪律森严的边军,为了达成战略目的,屠戮流民如同碾死蝼蚁,绝不会皱一下眉头。
黑色的洪流并没有直接冲向这片丘陵,而是沿着那条干涸的河床边缘,以一种严谨的战斗队形,轰隆隆地向前推进。马蹄践踏着大地,震得李破藏身的洞穴顶部落下簌簌尘土。那股肃杀之气,即便隔着一里多地,依旧扑面而来,令人肝胆俱裂。
李破屏住呼吸,将身体彻底隐没在枯藤之后的阴影里,连目光都收敛到最低,只用眼角的余光追踪着那支可怕的军队。他注意到,在这些突骑的队伍中间,还夹杂着一些马车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油布,不知装载的是粮草还是军械。还有一些骑士的马鞍旁,挂着几颗用石灰处理过、面目狰狞的人头!看发式和残留的衣甲,似乎是某些小股流寇或者地方豪强武装的头领。
这是在……清场?为后续大军开路?
冷汗顺着李破的脊椎滑落。他意识到,这片区域恐怕要彻底沦为兵家战场了。之前的溃兵,“一阵风”之类的马贼,甚至包括那队巡查的官兵,在这支真正的虎狼之师面前,都成了土鸡瓦狗。
必须离开!立刻!马上!
幽州突骑的出现,意味着更大的混乱和杀戮即将降临。留在这里,迟早会被卷入战争的绞肉机,尸骨无存。
就在他心念急转之际,那支骑兵洪流的前锋,已然逼近到丘陵前方不足半里之地。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为首一名骑士,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过眼角,直到下颌,为他平添了十分的凶戾之气。
刀疤脸骑士猛地举起右手,握拳。
轰隆向前的洪流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堤坝,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!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和甲叶碰撞的轻响,显示出这支军队可怕的纪律性。
“斥候前出三里,侦查两侧高地!”刀疤脸的声音沙哑而冰冷,如同金属刮擦,在空旷的荒野上传出老远。
“得令!”
数十名轻骑应声而出,如同离弦之箭,分成数股,朝着不同方向,包括李破所在的这片丘陵地带,泼剌剌地驰来!马蹄扬起漫天黄尘。
李破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!
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!这些经验丰富的边军斥候,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藏匿敌人的可疑地点。这片丘陵,尤其是他藏身的这个位置,虽然隐蔽,但绝非万无一失!
他猛地缩回头,背靠冰冷的石壁,心脏狂跳。肩头的伤口因为紧张而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。
“怎……怎么了……”丫丫看到李破骤然变化的脸色,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,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致命的危险,声音带着哭腔,细弱蚊蝇。
李破没有回答,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。现在冲出洞穴,绝对是自寻死路,立刻会被那些精锐斥候发现并射杀。留在洞里,一旦被找到,也是瓮中之鳖。
唯一的生机,在于这个洞穴的隐蔽性,以及……赌那些斥候不会搜查得太过仔细。
他迅速扫视洞内。空间不大,无处可藏。唯一的优势是洞口被枯藤遮掩,光线昏暗。
“过来!趴下!不许出声!闭上眼睛!无论听到什么,都不许动,不许睁眼!”李破用最低沉、最急促、也是最严厉的声音对丫丫命令道,同时一把将她拉过来,按在洞穴最深处、阴影最浓重的角落,让她面朝石壁蜷缩起来。
丫丫吓得浑身僵硬,但还是死死闭住眼睛,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,连呼吸都几乎停止。
李破自己则迅速移动到洞口内侧,身体紧贴石壁,右手反手握住了腰后那柄用粗布包裹的断刀刀柄,左手则扣住了那截染血的尖锐肋骨。他将呼吸调整到最微弱的状态,如同蛰伏的毒蛇,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,捕捉着洞外的一切动静。
马蹄声越来越近,如同催命的鼓点,敲击在两人的心头。能听到斥候们呼喝交谈的零星话语,伴随着战马喷鼻和刨地的声音。
“这鬼地方,鸟不拉屎!”
“头儿也太小心了,还能有埋伏不成?”
“少废话!仔细搜!将军有令,但凡有疑点,格杀勿论!”
“格杀勿论”四个字,如同冰锥,刺入李破的耳膜。
脚步声开始在洞穴下方的乱石堆中响起,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清晰可闻。甚至有几次,脚步声就停在洞穴下方的石壁前,似乎有人在仰头观察。
李破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手心里全是冷汗。他能听到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,生怕这声音会暴露自己的位置。肩头的伤口在这一刻仿佛不再疼痛,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听觉和那即将可能被掀开的洞口。
时间,仿佛凝固了。
一根枯藤被拨动的声音,近在咫尺!
李破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,断刀和肋骨蓄势待发!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一旦洞口被掀开,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“武器”捅向第一个探进来的脑袋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嗖!”
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,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方向破空而起!
“东北方向!三里外!有情况!”一名斥候高声呼喊。
“集合!快!”
洞穴下方的脚步声立刻变得杂乱而急促,迅速远去。紧接着,是马蹄声如同骤雨般响起,朝着响箭升起的方向汇聚,很快便渐行渐远。
洞穴内外,重新恢复了死寂。
只有李破粗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喘息声,在幽暗的洞窟里剧烈地回荡。他依旧保持着攻击的姿势,过了好几息,确认危险暂时解除,才缓缓松开了握住武器的手,整个人如同虚脱般顺着石壁滑坐在地,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。
刚才那一刻,他与死亡,只有一线之隔。
丫丫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,小小的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,但确实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也没有睁开眼睛。
李破看着她,冰冷的目光中,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察觉的复杂。这小女孩,在某些方面,出乎意料的……听话和坚韧。
他休息了片刻,挣扎着再次爬到洞口缝隙处,向外观察。
幽州突骑的主力已经重新开拔,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,继续向南涌去。只留下漫天烟尘,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。
危机暂时解除了。
但李破知道,更大的风暴,正在酝酿之中。幽州铁骑南下,这豫州,乃至整个天下,都要乱了。
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。向南,是幽州铁骑前进的方向,无疑是自投罗网。向东?向西?还是向北?
他摸了摸怀里那点可怜的根茎和粗盐,又掂量了一下腰间所剩无几的清水。
前途,一片迷茫。
但他的眼神,却在经历了刚才的生死一线后,变得更加锐利和坚定。
乱世已至,要么在尘埃中腐烂,要么……抓住那微乎其微的机会,挣扎着爬上去!
他回头,看了一眼依旧蜷缩着的丫丫,声音依旧嘶哑冰冷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:
“起来,我们该走了。”
这一次,他的目光投向了西方。那里是连绵的群山阴影,或许,山的那边,会有一线生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