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声在嶙峋的石笋间穿梭,发出细微的呜咽,更显得这片石林死寂莫名。
李破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微蹲的姿势,右手紧握着断刀粗糙的布条刀柄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左肩的伤口在方才骤然发力与此刻的极度紧绷下,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,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与脸上的污垢混在一起。
他的目光,如同两柄淬了冰的短刃,与巨石顶上那野性少年的视线在空中无声碰撞。
没有感激,只有更深的警惕。
在这人吃人的世道,突如其来的“帮助”往往比明刀明枪的劫掠更致命。对方一箭射杀毒蛇,展现的是精准的箭术和占据的地利,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——我看中的猎物,别人不能动,也包括你们两个。
“蛇,归你。”李破的声音干涩沙哑,听不出情绪起伏,重复了一遍,“我们,只是路过。”
他刻意放缓了呼吸,压制着因高烧和伤痛带来的虚弱感,努力让自己的身形看起来更稳定,握刀的手更坚定。他不能露怯,一旦被对方看出外强中干,后果不堪设想。
那野性少年——石牙,咧了咧嘴,露出一口与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的、还算白净的牙齿,但这笑容里并没有多少暖意,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兴味。他灵巧得像只山猴,单手在巨石边缘一撑,轻飘飘地跃了下来,落地无声,显示出常年在山野间摸爬滚打的扎实功底。
他走到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毒蛇旁,弯腰,拔出短箭,随意地在蛇身上擦了擦箭头的血污,然后手法熟练地用一把石刀剖开蛇腹,取出了一枚深绿色、鹌鹑蛋大小的蛇胆,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了嘴里,喉结一动,吞咽下去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蛮荒的野性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李破,尤其是在李破肩头那被肮脏布条包裹、却依旧渗出些许暗红血渍的伤口处停留片刻,又扫了一眼李破手中那柄虽然包裹着布、但形状分明是断刀的武器。
“路过?”石牙嗤笑一声,声音带着山石的粗粝感,“这伏龙山,可不是什么善地。看你们这模样,从东边来的?遇上兵祸了?”
他的眼神锐利,显然从李破和丫丫的狼狈状态、以及李破身上的刀伤,推断出了些许来历。
李破心中凛然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只是淡淡道:“逃荒。”
“逃荒能逃到这儿,还带着个拖油瓶,”石牙用短箭的箭簇指了指吓得缩在李破身后、只敢露出半只眼睛的丫丫,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,“有点本事。不过,你这伤……再往里走,不用等山里的豺狼虎豹,光是伤口溃烂发瘟,就能要了你的命。”
他的话直白而残酷,戳中了李破目前最大的困境。
李破沉默。他何尝不知?只是别无选择。
石牙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,目光再次游移,这一次,终于落在了李破的脖颈处。那里,因为方才的紧张和汗水,破烂的衣领稍稍敞开了一些,露出了那根系着黑色狼形玉坠的、同样粗糙的麻绳。
“你那坠子,”石牙的眼睛微微眯起,里面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,“有点意思。哪儿来的?”
李破心中猛地一紧!手下意识地就想往胸口按去,但硬生生止住了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。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,语气依旧平淡:“家传的,不值钱的小玩意儿。”
“家传?”石牙咀嚼着这两个字,脸上的玩味神色更浓,“什么样的家,传这种带着煞气的东西?”
他顿了顿,不等李破回答,又自顾自地说道:“这伏龙山脉,方圆几百里,大大小小的寨子、部落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。靠山吃山,也靠山守山。外人想进去,难。想活着进去,更难。”
他话里的意思很清楚,这片山脉并非无主之地,有着自己的规则和势力。
“不过,”石牙话锋一转,用短箭敲了敲自己的手心,“我看你顺眼,也看你这坠子顺眼。给你指条明路,怎么样?”
李破抬起眼,目光深邃:“什么明路?”
“往前再走十里地,有个三岔口,往北那条,是死路,通往一片毒瘴林子,进去就别想出来。往南那条,能到‘黑水峪’,那里有个寨子,寨子里有个老瞎子,以前是走方的郎中,有点手段,或许能治你的伤。”石牙说得随意,仿佛只是随口一提。
“代价呢?”李破直接问道。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,这道理他懂。
石牙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简单。第一,你这坠子,给我仔细瞧瞧。第二,到了寨子,若是老瞎子肯救你,你得帮他做件事,至于什么事,看他吩咐。当然,你也可以不去,继续往西,试试你的运气。”
他说完,好整以暇地看着李破,似乎笃定李破会做出选择。
李破的大脑飞速运转。对方的目的,似乎真的在那玉坠上?这祖传的玉坠,难道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来历?这少年看似野性难驯,但言语间逻辑清晰,对山中情况极为熟悉,绝非普通山民那么简单。他的话有几分可信?那“黑水峪”是生路还是陷阱?
去,可能落入圈套。不去,以自己现在的状态,带着丫丫,在这陌生而危险的山脉里,生存几率微乎其微。
这是一场赌博。
赌的是这少年暂时没有必杀他们的意图,赌的是那“老瞎子”或许真能救命。
片刻的权衡后,李破做出了决定。他需要时间,需要稳住伤势。哪怕是一线生机,也值得冒险。
他缓缓松开握刀的手,但断刀依旧挂在腰后最顺手的位置。然后,他伸手入怀,掏出了那枚贴身佩戴的黑色狼形玉坠。
玉坠离开胸膛的瞬间,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、温润的暖意似乎减弱了些许。玉坠本身依旧粗糙古朴,蹲伏的狼形在昏暗的光线下,轮廓透着一种原始的凶戾。
石牙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,他上前两步,凑近了仔细观看,眼神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,有好奇,有审视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敬畏?
他并没有伸手去拿,只是看了半晌,然后抬起头,看着李破,语气变得有些古怪:“果然是‘狼煞’……小子,你这祖上,看来不简单啊。”
狼煞?李破心中震动,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给这玉坠命名。他不动声色地问:“你认识这东西?”
石牙却摇了摇头,恢复了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:“不认识,只是听寨子里的老人提起过类似的东西,说带着这种‘煞物’的人,要么命硬,要么命短。”他顿了顿,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破一眼,“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?”
李破没有回答,只是默默将玉坠重新塞回衣内。那熟悉的、微弱的温润感再次贴紧皮肤,让他因高烧而冰冷的心口似乎找到了一丝依靠。
“黑水峪怎么走?”他直接问道,做出了选择。
石牙对他的干脆似乎有些欣赏,点了点头,用短箭指向南方:“沿着这个方向,看到一条黑色溪流(虽然现在可能也干得差不多了),顺着溪流往上走,看到一片长得像鬼爪的枯树林,就到了。寨子就在林子后面的山坳里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记住,进去之后,守寨子的规矩,少看,少问。还有,别说是我让你们去的。”
说完,他不再理会李破二人,弯腰捡起地上那条死蛇,随意地往肩上一搭,转身几个起落,便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石林深处,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直到石牙的身影彻底消失,李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,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,让他身形晃了晃,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风化的石笋才站稳。
“哥哥……”丫丫这才敢小声开口,带着哭腔,“我们……我们去吗?”
李破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头的腥甜感,目光投向石牙所指的南方。那里山势更加起伏,林木的阴影也更加浓重。
“去。”他只有一个字的回答。
他没有选择。留下是等死,前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至于那石牙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,那“黑水峪”是福是祸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他检查了一下水囊和怀里的根茎,确认无误后,对丫丫道:“跟紧我。”
两人再次上路,这一次,方向明确地朝着南方而行。
脚下的路愈发难行,碎石遍布,荆棘丛生。李破的体力消耗极大,每走一段都不得不停下来喘息。丫丫也是小脸煞白,但她始终咬着牙,紧紧跟在李破身后,甚至在一些陡峭难行处,还会伸出小手,试图搀扶李破,尽管她的力量微不足道。
李破没有拒绝这份微弱的善意,只是在丫丫差点被荆棘绊倒时,会下意识地伸手拉她一把。
途中,李破又发现了几株类似沙棘藜的植物,补充了些许水分和“食物”。他还刻意留意着周围的植被和地形,将石牙描述的特征一一记在心里。
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,日头开始偏西,空气中的燥热稍减,但山林间的凉意却开始渗透出来。李破的额头痛得厉害,浑身一阵冷一阵热,视线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。
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,前方隐约传来了流水声——极其微弱,但在这死寂的山林中,却如同仙乐。
他精神一振,加快脚步,拨开一丛茂密的、带着尖刺的灌木,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条几乎已经断流的溪床出现在眼前,溪床底部裸露着被冲刷得圆滑的黑色石头,只在最中心的位置,还有一线细若游丝的浑浊水流,在黑色的石缝间艰难地蜿蜒前行。
这就是石牙说的“黑色溪流”了。
李破蹲下身,用手捧起一点溪水,凑到鼻尖闻了闻,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,但没有明显的腐臭。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,水质尚可。他立刻将水囊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,然后开始用这溪水重新灌满水囊。
丫丫也渴坏了,学着李破的样子,趴在溪边,小口小口地喝着溪水,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。
补充了水源,李破感觉稍微好受了一些。他按照石牙的指示,沿着溪流向上游望去。
在夕阳的余晖中,可以看到上游不远处,溪流拐弯的地方,生长着一片奇形怪状的树林。那些树木早已枯死,枝干扭曲盘结,伸向天空,在血色黄昏的映照下,果然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出的、干枯的鬼爪,张牙舞爪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森。
鬼爪林。
黑水峪,就在那片林子后面。
李破站直身体,望着那片不祥的枯树林,眼神凝重。
他知道,真正的考验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他摸了摸腰后的断刀,又感受了一下胸前玉坠传来的、似乎比平时更清晰一丝的温润感,对身旁有些不安的丫丫低声道:
“走,进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