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长安的算盘珠子,在黑风谷的晨雾里拨得噼啪响。
老账房裹着件从北漠溃兵身上扒下来的羊皮袄,蹲在一块被露水打湿的岩石上,鼻梁上那副竹片眼镜滑到了鼻尖。他面前摊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,上面用炭笔画满了圈圈叉叉——那是秃发浑撤退时留下的痕迹:折断的箭矢、散落的皮甲、还有十几具没来得及拖走的尸体。
“不对……”谢长安推了眼镜,独眼里精光闪烁,“撤退得太整齐了。”
他身后,白音长老拄着拐杖走过来,独眼扫过谷中狼藉:“秃发浑吃了那么大的亏,撤得狼狈些也正常。”
“不是狼狈。”谢长安摇头,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弧线,“您看这些车辙印——深度均匀,间距一致。再看这些马蹄印,虽然杂乱,但每组蹄印之间的步幅几乎相同。这不是溃退,是……有序后撤。”
他顿了顿,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,快速翻到某一页:“老夫算过,秃发浑这次带来三万大军。滩头一战损失最多两千,海上损失三十七艘船约三千人,加起来才折损六分之一。他还有两万五千可用之兵,怎么可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?”
白音长老脸色凝重起来:“你是说……有诈?”
“不是有诈,是在钓鱼。”谢长安站起身,望向黑风谷北口,“秃发浑这莽夫,什么时候学会用计了?背后有人教他。”
他转头,对一直守在旁边的巴图道:“派几个最机灵的,往北追三十里。不要跟太紧,重点看——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回北漠王庭,还是……在半路就拐弯了。”
巴图重重点头,转身去安排。
谢长安又蹲下来,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敲了敲:“如果老夫是秃发浑,吃了这么大亏,又不敢硬攻漳州,会怎么办?”
白音长老盯着那个点——是黑风谷西北五十里处的“野狼渡”,沧河上游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,水浅流缓,枯水期人能蹚过去。
“他要渡河?”长老独眼瞪大,“绕到漳州西边?”
“对。”谢长安咧嘴笑了,笑得像只看见肥鸡的老狐狸,“正面打不过,就从背后捅刀子。这招数,草原上的狼崽子打架时常用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那把他最宝贝的黄花梨算盘——虽然崩了几个珠子,但还能用——手指在上面飞快拨动:
“假设秃发浑分兵一万渡河,需准备渡船或浮桥。按每人携带三日干粮算,需粮草……嗯,三万斤。渡河需至少三个时辰,期间若遇袭击,损失会翻倍。潜在收益:若成功绕到漳州西侧,与萧景琰形成夹击,漳州必破。”
他抬起头:“所以这买卖,他一定会做。”
“那咱们……”白音长老握紧了拐杖。
“咱们也做买卖。”谢长安收起算盘,眼中闪过狡黠的光,“不过不是拦着他渡河,是……放他过来一半,再关门打狗。”
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新画的草图——是野狼渡的地形图,上面标注了水流、浅滩、还有几处隐蔽的灌木丛。
“野狼渡北岸地势高,南岸是片芦苇荡。秃发浑要渡河,必先派前军占领南岸,建立滩头阵地,再掩护主力过河。”谢长安手指点在芦苇荡位置,“咱们不需要拦他过河,只需要等他的前军上岸、主力半渡时……”
他做了个合围的手势:“南北夹击。上岸的成了饺子馅,河里的成了活靶子。”
白音长老独眼亮了:“可咱们只有三千人……”
“谁说只有三千?”谢长安又从怀里掏出封信——是李破昨夜派人送来的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陆丰杰已至,可堪一用。”
他把信递给长老:“陆家那小子,带着三百镇北军旧部,还有二十架床弩,正在往野狼渡方向赶。按脚程,今日傍晚能到。”
白音长老接过信,手微微发抖:“陆老将军的孙子……他真的……”
“真的。”谢长安点头,“而且这小子比他爷爷还狠——昨晚上送了封信来,说已经在野狼渡南岸埋了五百斤火药。只要秃发浑的人上岸,他就……”
他做了个点火的手势:“送他们上天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都笑了。
笑得像两只准备偷鸡的老狐狸。
而此刻,野狼渡北岸十里处。
秃发浑确实在渡河。
他站在一处土坡上,看着河面上那几十条用羊皮筏子和木板拼凑的浮桥,脸上那道疤在晨光下狰狞地抽搐着。一万铁骑正在分批过河,马蹄踏在浮桥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,混着河水哗啦,像战鼓。
“将军,”副将小心翼翼道,“咱们真要从西边打漳州?那得绕两百多里路……”
“绕就绕。”秃发浑咬牙,“正面打不过,老子还不能从背后捅他腰眼?等老子拿下漳州,第一个活剐了李破那小子!”
他顿了顿,又问:“南岸探清楚了?真有埋伏?”
“探了三遍。”副将肯定道,“芦苇荡里除了野鸭,什么都没有。南岸十里内没有炊烟,没有马蹄印,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”
秃发浑这才稍微放心。
但他不知道的是——
就在南岸那片茂密的芦苇荡深处,三百镇北军旧部正屏息潜伏。
每个人身上都披着芦苇编的伪装,脸上涂着泥巴,趴在齐腰深的泥水里,一动不动。他们身旁,二十架拆散的床弩部件被油布包得严严实实,藏在芦苇根下。
陆丰杰蹲在最深处的一个土坑里,手里拿着个铜制望远镜——是苏家商队从西域带回来的稀罕物,能看到三里外的动静。
他看见北岸土坡上那个魁梧的身影,看见密密麻麻正在渡河的骑兵,看见浮桥上摇摇晃晃的马匹和士兵。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他轻声数着,“……四百五十七、四百五十八……”
旁边一个老兵低声问:“少将军,等他们过来多少再打?”
“等一半。”陆丰杰放下望远镜,眼神冷得像冰,“谢先生说了,要等饺子馅够肥了,再下锅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让火药队准备好。等我的信号,先炸浮桥,再射骑兵。记住——专射马,不射人。”
“为啥?”另一个年轻士兵不解,“射人不更快?”
“马倒了,人摔下来,阵型自乱。”陆丰杰淡淡道,“而且北漠人爱马如命,马一死,士气先崩一半。这是《镇北军阵图》第七阵的要诀——攻心为上。”
年轻士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
河面上,浮桥已经过了四千多人。南岸滩头,先头部队正在整队,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,士兵们小声交谈,完全没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。
陆丰杰盯着北岸。
还剩大约三千人没过河。
他缓缓举起右手。
三百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。
就在他即将挥下的瞬间——
北岸突然传来一阵骚动!
不是进攻,是……撤退?
秃发浑站在土坡上,突然脸色大变,指着南岸某处嘶声吼道:“撤!快撤!有埋伏!”
话音未落,南岸芦苇荡深处,突然升起三支响箭!
尖锐的破空声响彻河面。
那是谢长安和巴图约好的信号——意思是:“秃发浑中计了,打!”
陆丰杰愣了一瞬,但随即反应过来——不管秃发浑为什么突然发现,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!
他右手猛挥:“放!”
“轰——!!!”
南岸滩头,埋藏的五百斤火药同时炸响!
地动山摇。
泥沙、碎石、残肢断臂冲天而起。刚刚整好队的四千北漠骑兵,瞬间被炸得人仰马翻。冲击波横扫滩头,几十匹战马受惊狂奔,把背上的骑士甩下,又踩踏成肉泥。
紧接着,芦苇荡中二十架床弩同时开火!
螺旋巨箭呼啸而出,专射浮桥上正在渡河的骑兵。距离太近,箭箭穿心。一箭往往能连人带马扎个对穿,去势不减还能撞翻后面的士兵。浮桥上顿时乱成一团,不断有人落水,被湍急的河水卷走。
“撤!撤回来!”秃发浑在北岸嘶声狂吼。
但已经晚了。
北岸方向,突然也响起震天的喊杀声!
白音长老的三千草原骑兵,如狼群般从山坡后杀出,直扑北岸还没来得及渡河的三千北漠兵!
两面夹击。
河里的成了活靶子,岸上的成了饺子馅。
秃发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万大军,在不到半个时辰内崩溃。
他红着眼,拔刀想冲下去拼命,被副将死死抱住:“将军!留得青山在!咱们……咱们回王庭!重整兵马再来!”
“重整……”秃发浑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尸体,看着南岸熊熊燃烧的浮桥残骸,忽然笑了,笑得比哭还难看,“老子还有兵马可整吗?”
他一刀劈断身边一棵小树,嘶声吼道:
“撤!回北漠!等老子缓过这口气……老子要李破、谢长安、陆丰杰……所有中原人的命!”
残存的北漠骑兵如丧家之犬,往北逃窜。
而此刻,漳州城头。
李破正看着手里刚到的三封信。
第一封来自野狼渡,是陆丰杰的血书:
“伏击成,歼敌六千,余溃。我军亡三十七,伤百余。秃发浑北逃。然火药尽,弩箭余三成。请速决漳州事。——陆丰杰”
第二封来自草原,是谢长安的“账单”:
“野狼渡支出:火药五百斤折银二百五十两,弩箭损耗三百两,抚恤金七百四十两……合计一千二百九十两。战果:歼敌六千,击溃秃发浑主力。潜在收益:北境北线暂安,估值一万两。净赚八千七百一十两。另:秃发浑虽败,三年内必卷土重来。建议一劳永逸。——您忠实的账房谢长安”
第三封……
没有署名。
只有一行字,字迹潦草,像是仓促间用炭笔写的:
“许阉已服‘仙丹’,三日内必发作。然江南苏家……十不存一。文清侄女若至,万勿告知。——木”
李破捏着第三封信,指节泛白。
许久,他把信凑到火把边,看着它烧成灰烬。
然后转身,对身后众将道:
“传令,明日卯时,全军出城。”
他望向萧景琰大营方向,眼中寒光如刀:
“该清账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