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雨,下起来就没完没了。
陈瞎子蹲在苏州城西“听雨轩”的屋檐下,手里捏着三枚泡得发亮的铜钱,耳朵却朝着城内巡抚衙门的方向。雨声很大,但他还是从那一片哗啦声里,精准地分辨出了几匹快马踏过青石板路的动静——蹄铁包了布,走得急,但不是逃,是那种办完差事回去复命的从容。
“第三批了。”老瞎子咧开缺了门牙的嘴,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老鼠,“许敬亭那老阉狗,派来江南灭口的人,这是都折在太湖里喂鱼了。”
他身后,听雨轩的掌柜——个满脸和气、肚子滚圆的中年胖子,正捧着账本拨算盘,闻言抬头苦笑:“木先生,您这玩笑开大了。那三十七具尸体虽说都沉了湖,可许公公手眼通天,迟早查过来……”
“查过来才好。”陈瞎子把铜钱在掌心哗啦一摇晃,随手撒在脚边积水里。三枚铜钱两正一反,在涟漪中微微转动。“老夫等的就是他查过来。”
胖子掌柜凑近看了眼铜钱,脸色变了变:“坎上震下,水雷屯……险象丛生,木先生,这卦可不吉。”
“吉?”陈瞎子嗤笑,摸索着捡起铜钱,在油腻的袖口上擦了擦,“许敬亭放火烧苏家祖宅时,可想过‘吉’字怎么写?他派影卫追杀苏丫头时,可念过半点慈悲?”
他站起身,拄着拐杖“望”向北方天启城方向,那双常年闭着的眼里竟似有寒光:“老夫在苏家坟山守了十八年,吃了苏家十八年饭,欠苏睿一条命、一份情。现在他孙女被人追得像丧家之犬,老夫要是还在这儿算吉凶……”
他顿了顿,拐杖重重顿地:
“那才真叫不吉!”
胖子掌柜咽了口唾沫,不敢再劝,只是小声问:“那……木先生打算怎么‘还礼’?”
陈瞎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打开。里面不是金银,也不是密信,是七八种晒干的草药,混在一起有种奇特的、辛辣中带着腥甜的气味。
“认得这个吗?”他问。
胖子掌柜凑近闻了闻,皱眉:“好像有马钱子、乌头、还有……雷公藤?都是剧毒之物啊!木先生,您这是……”
“不是用来杀人的。”陈瞎子小心翼翼包好药包,“是用来……治病的。”
“治病?”
“对。”老瞎子咧嘴笑,“许敬亭那老阉狗,不是整天在长生殿里炼丹求长生吗?老夫就帮他一把——这方子叫‘登仙散’,服下去浑身发热、精神亢奋、飘飘欲仙,像真要登仙似的。但连服七日,就会经脉逆行、五脏溃烂,死的时候满脸红润,看着跟得道升天一模一样。”
胖子掌柜倒吸一口凉气:“您、您要毒杀许敬亭?!”
“杀他?那太便宜了。”陈瞎子摇头,“这方子,老夫要‘送’给他——不是直接送,是让他在江南的心腹‘意外’得到,再‘忠心耿耿’地献上去。你说,许敬亭那种疑心病重得能养蛊的老东西,得了这种‘仙方’,是试呢,还是不试?”
胖子掌柜愣了半天,忽然抚掌:“妙啊!试了,他迟早毒发身亡;不试,以他的性子,必定怀疑献方的人有二心,少不得又要清洗一批手下——无论哪种,都是内耗!”
“这才叫还礼。”陈瞎子把药包收好,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木盒,打开,里面是几十颗蚕豆大小的黑色药丸,“还有这个,‘逍遥丸’,服下去能让人产生幻觉,看见最想见的人、最想要的物。药效只有两个时辰,但……若是在朝会时发作呢?”
胖子掌柜眼睛亮了:“若是哪位大人在金銮殿上,突然对着柱子喊‘陛下万岁’,或者抱着同僚叫‘爱妃’……”
两人对视一眼,都嘿嘿笑起来。
笑着笑着,陈瞎子忽然正色:“东西今晚就送出去。记住,要‘自然’,要‘巧合’,要让他的人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捡到的。至于你——”
他“看”向胖子掌柜:“苏家江南的产业,能转移的抓紧转移,转移不掉的……该舍就舍。许敬亭这回吃了亏,下次来的就不是影卫,是官兵了。”
胖子掌柜重重点头,却又犹豫:“木先生,那您……”
“老夫还有点私事要办。”陈瞎子拄着拐杖往雨里走,佝偻的背影在雨幕中像一截枯木,“苏丫头北上送信木,这一路不会太平。老夫得去……清清道。”
话音未落,人已消失在巷口。
胖子掌柜站在屋檐下,看着空荡荡的雨巷,忽然叹了口气,低声自语:
“这江南的天,真要变了。”
同一时刻,漳州城南三十里,老槐树下。
暴雨如瀑。
苏文清缩在槐树根部的树洞里——洞不大,勉强能容一人蜷缩。她身上那件粗布衣裳早已湿透,紧贴在身上,冷得牙齿打颤。怀里死死抱着的,是那个装着“信木”的油布包。
树洞外,雨声掩盖了一切动静。
但她知道,追兵就在附近。
两个时辰前,她带着最后三个苏家护卫逃到这里时,遇到了第四波影卫的伏击。护卫拼死断后,让她躲进树洞,自己则往反方向引开追兵。
现在,护卫大概已经死了。
而她,还能躲多久?
苏文清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,倒出最后一颗药丸——是临行前老管家苏福塞给她的“龟息丹”,服下后能闭气假死六个时辰,但药效过后会虚弱三天。
吃,还是不吃?
吃了,若影卫搜到这里,见她“尸体”,或许会补刀,或许会放过。不吃,等影卫循着痕迹找来,必死无疑。
正犹豫间,树洞外突然传来踩水声!
不是一个人,是至少七八个,脚步很轻,但在暴雨中依旧能分辨出那种训练有素的节奏。
影卫来了。
苏文清一咬牙,吞下药丸。
药丸入喉即化,一股冰凉的气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。心跳开始变慢,呼吸渐渐微弱,意识像沉入深水,越来越模糊……
最后的知觉里,她听见洞外有人说话:
“头儿,这边有血迹!”
“追!她受伤了,跑不远!”
脚步声匆匆远去。
苏文清彻底陷入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——也许是一瞬,也许是一生。
她感觉有人在摇她。
很轻,但很急。
然后有温热的液体灌进嘴里,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某种草药的苦涩。
“苏姑娘……苏姑娘醒醒!”
声音很熟悉。
苏文清艰难地睁开眼。
视线模糊,但能看清蹲在面前的人——是崔七!李破身边那个最擅长潜行的部下!他脸上全是血,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血,但他右手稳稳端着个水囊,正往她嘴里灌药。
“崔……崔大哥?”苏文清声音嘶哑。
“别说话。”崔七快速检查她身上,“药力还没过,您再缓缓。我们来了两百骑,沿途杀了四批影卫,折了三十七个兄弟……但总算赶上了。”
他顿了顿,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肉干:“李大人让带给您的。他说……等见了面,他亲自给您熬粥。”
苏文清看着那几块沾着血渍的肉干,忽然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。
“他……还好吗?”
“不太好。”崔七实话实说,“漳州被围,缺粮缺水,秃发浑又从海上打过来……但李大人说,只要您平安到了,这仗就能赢。”
他扶起苏文清,把信木油布包塞回她怀里:“咱们得走了。影卫虽然被引开,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。李大人让您走西线,绕道太原,再折向北——虽然远,但安全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断后。”崔七咧嘴,露出带血的牙,“放心,论逃命,影卫那些孙子还嫩点。”
他吹了声口哨。
树丛里钻出十几匹战马,马上骑士个个带伤,但眼神凶狠。
“弟兄们!”崔七翻身上马,“送苏姑娘上路!活着送到漳州的,李大人赏百金!战死的——家里老小,李大人养一辈子!”
“得令!”
十几骑护着苏文清,冲进暴雨。
崔七独自留在老槐树下,从马鞍旁解下弩,上弦,搭箭,眼睛盯着来路。
雨越下越大。
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水,喃喃自语:
“李大人,您这桃花债……兄弟我可快还不起喽。”
而此刻,漳州城头。
李破看着手里刚到的两封信。
一封来自江南,是陈瞎子的“口信”,只有八个字:
“礼已送出,静候佳音。”
一封来自南方官道,是崔七用血写的简报:
“人已救下,折三十七。影卫残余二十三人,正追剿。苏姑娘安,信木在。”
李破把两封信都凑到火把边,看着它们烧成灰烬。
然后他转身,对身后众将道:
“传令全城,今夜加餐——把最后那点肉干全煮了。告诉弟兄们,吃饱了,睡足了,明天……”
他望向城外漆黑的雨夜:
“咱们出城,去找萧景琰聊聊。”
众将一愣。
石牙瞪眼:“出城?主动打?”
“不然呢?”李破笑了,笑容在火光下冷得像刀,“等秃发浑休整好了再来?等萧景琰缓过气来攻城?等许敬亭再派下一批影卫?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顿:
“仗打到这个份上,该咱们出牌了。”
瓮城方向,夏侯岚拄着断枪走出来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亮得灼人:
“算我一个。”
赫连明珠也从阴影里走出,红衣在雨中湿透,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:
“弓手营随时能战。”
陆丰杰沉默地展开那张泛黄的《镇北军阵图》,手指点在某个复杂的阵型上:
“若出城野战,可用此‘锋矢阵’。以骑兵为矢尖,步兵为矢身,弩车为矢羽——虽险,但可一击破敌。”
李破看着他们,看着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将士。
胸中那股憋了太久的气,终于缓缓吐出。
“那就打。”
他说。
“打他个天翻地覆。”
雨夜中,漳州城的炊烟,混着肉香,袅袅升起。
而此刻,千里之外的天启城,长生殿。
许敬亭看着刚送来的江南密报,脸色铁青。
密报上只有一行字:
“苏文清被劫,信木疑似北送。陈姓瞎子现身江南,疑为当年‘木先生’。”
“木先生……”许敬亭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“李乘风的狗,居然还没死……”
他猛地掀翻丹炉。
炉火倾泻,金丹滚了一地。
“传令!”他嘶声吼道,“江南巡抚、按察使、布政使……所有收过苏家银子的人,全部下狱!给老夫查!查到底!”
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去了。
许敬亭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,看着北方,眼中血色弥漫:
“李破……苏文清……还有那个老瞎子……”
“你们一个都别想活。”
殿外,秋雨凄冷。
而谁也不知道,此刻江南某处驿站的马厩里,一封装着“登仙散”配方和十颗“逍遥丸”的密信,正被一个“恰好”路过的、许敬亭门下的炼丹童子,“意外”捡到。
信末附着一行小字:
“江南故人,遥祝公公早登仙籍。——木”
雨打窗棂,声声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