漳州东面的滩头,在暴雨来临前变成了修罗场。
石牙带着五百轻骑冲到海边时,秃发浑的先头部队已经涉水上岸。北漠人天生耐寒,深秋的海水冰冷刺骨,他们却光着膀子、咬着弯刀,吼着荒腔走板的战歌往岸上扑。海水被趟得哗啦作响,混着踩碎的贝壳和腥咸的泡沫。
“列阵——!”石牙嘶声狂吼,脸上那道疤在昏暗天光下抽搐如活物。
五百骑勉强排成三列横队,马匹不安地刨着湿沙——这些草原战马不习惯海浪声,更不习惯咸腥的海风。但马背上的骑士们眼神凶狠,手里弯刀映着铅灰色天光,像一排即将出鞘的獠牙。
第一波北漠兵上岸了,约三百人,队形松散但速度极快。他们看见了滩头上的骑兵,非但不退,反而加速冲来——北漠人打惯了以步对骑的烂仗,知道对付骑兵要靠贴身缠斗。
“放箭!”石牙挥刀。
一百张弓同时抛射,箭雨带着凄厉呼啸砸进敌群。北漠兵举起简陋的木盾,但仍有几十人中箭倒地,惨叫声被海浪声吞没。
三轮齐射后,敌群已冲到三十步内。
“冲阵!”石牙一马当先。
五百骑如楔子般扎进敌群。第一轮撞击,人仰马翻。弯刀砍进骨肉的声音、战马嘶鸣声、垂死的哀嚎声混成一团。石牙一刀劈开个北漠百夫长的脑袋,脑浆混着血溅了他一脸。他抹了把脸,嘶声狂笑:“痛快!再来!”
但北漠兵太多了。
第一波三百人刚被冲散,第二波四百人又涌上岸。更远处,几十艘船正在抢滩,每艘船上都挤着二三十人。秃发浑这次是铁了心要登陆,把压箱底的老本都押上了。
“将军!”副将一枪捅穿个北漠兵,喘着粗气吼道,“顶不住了!撤吧!”
“撤你娘!”石牙反手一刀削掉个想偷袭的北漠兵半张脸,“李破让咱们拖时间!多拖一刻,城里就多一分准备!”
他环顾四周——五百骑已经折了近百,剩下的也人人带伤。北漠兵却像潮水般源源不断涌来,眼看着就要把滩头阵地淹没。
正绝望时,东侧山坡上突然传来号角声。
不是草原的牛角号,也不是中原的铜号,是一种低沉浑厚、带着金属震颤的陌生号角。
石牙猛地扭头。
山坡上,不知何时立起了一排黑压压的弩车——不是寻常的三石弩,是体型更大、结构更复杂的床弩!每架弩车旁站着四五个人,正熟练地装填着臂粗的弩箭。弩箭箭簇不是寻常的三棱形,而是螺旋状的锥头,在昏暗中泛着冷光。
“陆丰杰?!”石牙瞪大眼睛。
山坡最高处,陆丰杰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,手里令旗猛挥:“弩车营!三发连射——放!”
“嘣!嘣!嘣!”
二十架床弩同时击发,弩弦震颤声闷雷般滚过滩头。二十支螺旋巨箭离弦而出,在空中划出低平的弧线,狠狠扎进北漠兵最密集的区域!
那不是普通的穿透。
螺旋箭簇钻进人体后疯狂旋转,血肉内脏被绞成碎末,中箭者连惨叫都来不及就瘫成烂泥。一箭往往能穿透两三人,去势不减还能扎进沙滩,炸起漫天沙尘。
更可怕的是第二波、第三波齐射接踵而至。
六十支巨箭在短短十息内倾泻而下,北漠先头部队的阵型瞬间被撕得七零八落。残肢断臂混着内脏碎块抛洒得到处都是,滩头浅水被染成暗红,随着海浪起伏,像一锅煮沸的血汤。
北漠兵的冲锋势头戛然而止。
“他娘的……”石牙喃喃道,“陆家小子……还真有点东西……”
“石将军!”山坡上传来陆丰杰的喊声,“带人后撤三百步!弩车掩护!”
石牙也不矫情,嘶声大吼:“撤!交替掩护!”
残存的四百多骑开始有序后撤。北漠兵想追,但刚冲出几步,又一轮弩箭齐射砸下,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人瞬间变成碎肉。
滩头上,出现了短暂的僵持。
北漠兵被床弩的恐怖威力震慑,不敢再贸然冲锋。而陆丰杰的弩车营射速虽快,但装填需要时间——二十架床弩,每架备箭只有九支,打光了就得手动装填,至少要半柱香。
这半柱香,就是生死线。
“将军!”副将指着海面,声音发颤,“看……大船!”
海面上,三艘体型明显大于其他船只的旧战船,正缓缓逼近。船头站着个魁梧身影,脸上那道疤在昏暗天光下依旧醒目——是秃发浑本人!
他亲自来了。
“弩车!”陆丰杰厉喝,“瞄准大船!打沉它!”
床弩调整角度,螺旋巨箭再次离弦。但这次距离太远,巨箭飞过半程就力竭坠海,只在船体附近炸起几蓬水花。
秃发浑站在船头,咧嘴笑了。
他挥手,三艘大船同时放下十几条小艇,每艇载着二十名全身铁甲的重步兵——这是他的亲卫队,北漠王庭最精锐的铁鹞子!
小艇划得飞快,转眼就冲上滩头。铁鹞子们跳下船,铠甲碰撞声铿锵作响。他们不冲锋,反而在滩头结阵——三十人一队,长矛在前,刀盾在后,组成三个严密的方阵,缓缓朝陆丰杰的山坡阵地推进。
床弩对这种铁乌龟效果大减。螺旋箭虽然能穿透铁甲,但每箭最多杀伤一两人,效率太低。
“麻烦了……”陆丰杰额头冒汗。
他快速计算着弩箭存量、射速、敌军推进速度……结论很残酷:最多再撑一刻钟,铁鹞子就能冲上山坡。一旦近身,弩车营就是待宰的羔羊。
“石将军!”他扭头嘶喊,“带你的人从侧翼冲一次!搅乱他们的阵型!”
石牙咬牙:“弟兄们!跟老子……”
话没说完,异变又生。
铁鹞子方阵后方,滩头浅水区,突然冒出几十个黑影!
不是从船上下来的,是从水里钻出来的!每人嘴里叼着短刀,身上裹着浸透水的海草,像一群从深海爬出的水鬼!
他们悄无声息地摸到铁鹞子背后,短刀专捅铠甲缝隙——腋下、膝弯、颈侧。手法狠辣精准,一刀毙命。
铁鹞子阵型大乱。
“巴图?!”石牙瞪大眼睛。
那些“水鬼”领头的中年汉子扭头,咧嘴一笑,露出被海水泡得发白的牙——正是黑水部老猎手巴图!
“谢先生让俺们从上游潜水下来的!”巴图嘶声喊道,“他说滩头肯定有铁乌龟,让俺们专捅屁股!”
他边说边又捅翻一个铁鹞子,动作快得像水里的鱼。
陆丰杰抓住机会,令旗再挥:“弩车!齐射!打乱阵!”
剩余的弩箭全部倾泻而出,虽然杀伤有限,但巨大的冲击力和恐怖的视觉效果,彻底动摇了铁鹞子的军心。
三个方阵开始溃散。
秃发浑在船头看得目眦欲裂:“废物!都是废物!”
他拔刀指向山坡:“亲卫队!跟老子……”
话没说完,船身突然剧烈摇晃!
不是风浪,是……船底被凿了?
“将军!船漏了!”水手惊恐大喊。
秃发浑冲到船舷边往下看——海面下,几十条灰色的影子正飞快游弋,背鳍上绑着的金属凿子在昏暗中泛着冷光。
又是那些该死的海豚!
“撤!撤船!”秃发浑暴跳如雷。
但已经晚了。
三艘大船同时开始进水,船体倾斜。小艇上的铁鹞子见主将都要跑,哪还有战意,纷纷跳船往海里逃。
滩头上的北漠兵彻底崩溃。
石牙抓住机会,带骑兵一个反冲锋,把残敌彻底赶下海。
当最后一批北漠兵爬上幸存的船只、仓皇驶向深海时,暴雨终于倾盆而下。
豆大的雨点砸在滩头,冲刷着血污和碎肉。海水从暗红渐渐变淡,但腥气久久不散。
石牙拄着刀,大口喘气。雨水混着血水从脸上淌下,那道新疤疼得发木,但他咧着嘴笑:“赢了……他娘的……又赢了……”
陆丰杰从山坡上走下来,脸色苍白但眼睛发亮:“只是击退。秃发浑主力未损,还会再来。”
“来就来。”石牙呸出一口血沫,“老子……”
话没说完,巴图浑身湿透地跑过来,手里攥着个防水的油布筒:“石将军!陆将军!谢先生的信!”
石牙接过,扯开筒盖,抽出信纸。
字迹是谢长安特有的、夹杂着算账备注的风格:
“滩头一役,支出预估:床弩损耗折银八百两,弩箭补充三百两,潜水队装备二百两……合计一千五百两。战果:击退北漠登陆,毙敌预估一千二百,伤敌无数。潜在收益:为漳州争取至少三日休整时间,估值五千两。净赚三千五百两。然——”
信纸到这里,笔迹突然凝重:
“秃发浑虽退,必不甘心。三日内,必有二次攻势,且手段更毒。老夫在草原已集结一万两千骑,然粮草只够七日。请李大人速决漳州事,七日内,要么南下破幽州,要么……北撤回草原。账本待签。——谢长安”
石牙和陆丰杰对视一眼,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。
七日。
只有七日。
“走!”石牙把信塞进怀里,“回城!找李破!”
三人翻身上马,朝着漳州城疾驰。
暴雨如注,浇在刚刚平息的血色滩头上。
而此刻,漳州城头,李破正看着手里另一封刚到的信。
信来自南方,字迹潦草,只有一行血字:
“影卫已至,折半。明日午时,漳州南三十里,老槐树。若未至……勿等。——文清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