漳州城东的天空,先红后黑。
红的是三百多个燃着火油的草球,绑在竹篾扎成的巨大风筝上,借着东南风呼啦啦地往城头飘。黑的是草球烧尽后抖落的灰烬,混着未燃尽的碎布条、破皮子,雨一样往下砸。
“射!”赫连明珠的嘶喊在城头炸开。
三百弓手同时松弦。箭矢破空,织成一片密网。可那些“飞天火鸦”飞得太高——至少三十丈,寻常弓箭勉强够到,却已失了准头力道。十箭里能射中一两个草球就算不错,大多数箭支在空中力竭,打着旋儿栽下来。
“他娘的!”石牙抢过身边弓手的三石弩,咬牙拉满,对准最近的一只火鸦。“嘣”的一声闷响,弩箭离弦,精准地扎穿草球!火球当空炸开,火花四溅。可炸开的碎块带着余火,反而溅向更广的范围,有几点火星落在城下民房屋顶——昨夜浸透水的木板嗞嗞冒着白烟,暂时没着。
“不能射爆!”陆丰杰突然吼道,“火球一散,落点更不可控!”
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破身边,语速快得像爆豆:“将军!《镇北军阵图》里记载过前朝应对‘飞火’的法子——用长杆挑网,网上挂湿泥,以网裹火,窒息而灭!”
李破眼神一凛:“需要什么?”
“长杆!越多越好!牛皮网,或者麻绳编的也行,网眼要密!湿泥来不及和,就用浸透水的棉被、毛毯代替!”
“王老伯!”李破扭头嘶喊,“带人拆所有门板,卸下门闩当杆子!石牙,把你搜集的那些湿被子全搬上城!”
漳州城像一口被烧开的锅。百姓们扛着门板、抱着湿被往城头涌,城上守军接过,两人一组,一人持杆,一人往杆头绑湿被。动作仓促,手法粗糙,但三百多组“防空杆”还是在半柱香内勉强立了起来。
这时,第一批火鸦已经飘到城头正上方。
“起杆——!”陆丰杰站在瓮城最高处,手中令旗猛挥。
三百多根长杆同时竖起,杆头湿被张开,像一片突然冒出的蘑菇林,笨拙却坚定地迎向那些燃烧的怪物。
“噗嗤……噗嗤……”
湿被裹住火球,水火相激,白汽蒸腾。大部分火球被闷熄,少数漏网的也被及时补上的第二杆、第三杆罩住。焦糊味、湿布味、灰烬味混在一起,呛得人直流眼泪。
但火鸦太多了。
三百多只,分三波来袭。第一波勉强防住,第二波紧接着就到。更糟的是,风突然转了向——原本的东南风变成了东北风,火鸦的轨迹变得飘忽不定,有些甚至绕过城头,直扑城内粮仓、药库!
“粮仓!”夏侯岚指着西侧惊呼。
李破扭头看去,心脏骤停——三只火鸦正歪歪斜斜地飘向粮仓方向!那里堆着刚缴获的八十车米面,是漳州城熬过这个冬天的全部希望!
“崔七!”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。
可崔七在城东指挥防空杆,根本听不见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——
“哗啦!”
粮仓屋顶,突然张开三张巨大的、浸透水的牛皮!牛皮四角被绳索拉着,绷得紧紧,像三面突然升起的伞盖,精准地兜住那三只火鸦!
火球砸在湿牛皮上,嗞啦作响,黑烟直冒,却没烧起来。
李破愣住。
谁布置的?
他猛地看向牛皮绳索延伸的方向——粮仓后巷,十几个穿着草原皮袄的汉子正拼命拽着绳索,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,脸上涂着油彩,此刻正仰头对李破咧嘴笑。
是巴图!
谢长安派来送信的巴图,竟没走,还带着他黑水部的老猎人,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城内关键处布下了“牛皮伞”!
“谢先生料到了!”巴图扯着嗓子喊,声音在嘈杂中依旧清晰,“他说秃发浑那杂碎要是放火,肯定先烧粮!让俺们提前在这儿等着!”
李破胸中一热。
这老账房……连秃发浑会烧哪儿都算准了!
危机暂解,但第三波火鸦已至。
这次的火鸦,不太一样——体型更大,飞得更慢,草球外还绑着黑乎乎的铁罐子。有眼尖的士兵突然嘶声尖叫:“罐子……罐子会动!”
李破凝神看去,浑身汗毛倒竖。
那不是铁罐。
是蜂窝。
秃发浑这个疯子,在火鸦上绑了蜂窝!火一烧,蜂群受惊出巢,见人就蜇!就算火没烧到人,毒蜂也能让城头守军失去战力!
“毒蜂!是北漠的‘黑尾虎头蜂’!”陆丰杰脸色煞白,“被蜇三下就能要命!”
城头瞬间乱了。有人想用湿被扑蜂,可蜂群散开,根本扑不完。有士兵被蜇中脸颊,惨叫着滚下城墙。弓手们惊慌失措,阵型大乱。
李破咬牙,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,浸进旁边水缸,往头上一裹:“所有人!用湿布蒙头脸!长杆改拍打,别让蜂窝落地!”
可蜂窝已经开始坠落。
第一个砸在城头,摔得四分五裂。黑压压的蜂群嗡地炸开,像一团移动的黑雾,扑向最近的士兵。
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
城头彻底乱了。
就在这绝望时刻——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
一阵奇特的、低沉的号角声,突然从城内响起。
不是战号,也不是警号,音调古怪,忽高忽低,像某种……召唤?
更诡异的事发生了。
那些疯狂蜇人的毒蜂,听到号角声,突然集体转向,朝着号角传来的方向飞去!
李破猛地扭头。
瓮城方向,夏侯岚正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骨质短号,脸色苍白,嘴唇紧抿,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奏。她吹得很生疏,音调时断时续,但那些毒蜂竟真的被吸引过去,在她头顶盘旋,却不落下。
“驭蜂术……”陆丰杰喃喃道,“夏侯将军的独女,竟会南疆苗人的驭蜂术?”
李破不知道夏侯岚什么时候学的这个。但他此刻没时间问,趁着蜂群被引走,嘶声大吼:“快!把所有蜂窝拍下城墙!快!”
守军回过神来,湿被、门板、长杆齐上,把剩余的蜂窝全拍出城外。
第三波火鸦的危机,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化解了。
城头暂时安静下来。
只有白烟袅袅,焦味弥漫,和满地摔碎的蜂窝残骸。
夏侯岚放下骨号,腿一软,差点瘫倒。李破冲过去扶住她,触手冰凉——她浑身都在抖。
“我爹……以前在南疆平叛时,跟苗人学的……”她声音发颤,嘴唇青紫,“说万一……万一遇到毒虫……能保命……我只试过两次……”
李破紧紧抱住她:“够了。你救了全城。”
这时,崔七气喘吁吁跑过来:“大人!海上……秃发浑的船队,开始靠岸了!”
李破松开夏侯岚,冲到东城墙边。
海面上,那两百多艘杂船正排成疏散队形,缓缓逼近海岸。距离已不足两里,能看清船头那些北漠士兵狰狞的脸。
秃发浑要登陆了。
在火鸦扰乱城防、毒蜂制造混乱之后,他选择在这个节骨眼,发动总攻。
“传令!”李破眼中寒光暴起,“陆丰杰,你带镇北军旧部守东门!石牙,带你的人去滩头布置陷马坑、绊马索,能拖一刻是一刻!赫连明珠,弓手营上城墙,给我往死里射!”
命令刚落,南边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
一匹快马冲进漳州城,马背上的信使浑身是血,滚鞍下马时几乎瘫在地上:“大人……江南……江南急报……”
李破心脏一紧,冲过去抓起信。
字迹是苏文清的,但写得仓促潦草,墨迹被血晕开大半:
“信木已至,海路受阻,改走陆路。三日后抵漳州。许阉遣‘影卫’追杀,沿途已折十七人。若未至……木在福伯处。勿念。——文清”
李破捏着信纸,指节泛白。
许敬亭派了“影卫”——那是老阉狗养了二十年的死士,专干脏活。苏文清带着那么重要的信物,被影卫盯上……
“崔七!”他猛地抬头,“点一百轻骑,不,两百!立刻往南迎!沿途所有关卡,敢阻拦者,杀!”
“大人,咱们现在兵力……”
“去!”李破嘶吼,“苏文清要是死了,咱们在北境打再多胜仗,也是输!”
崔七咬牙:“是!”
他转身冲下城头。
李破站在原地,望着海上越来越近的船队,望着南方苏文清来的方向,望着怀里脸色惨白的夏侯岚。
三面受敌。
海上,陆地,空中。
还有看不见的追杀。
这局棋,已到残局。
他深吸一口气,握紧腰间破军刀。
那就下吧。
看谁先崩盘。
而此刻,谁也不知道,千里之外的草原狼神山,谢长安正对着沙盘上漳州的位置,噼里啪啦打着算盘:
“火鸦攻势,支出预估:毒蜂养殖费五百两,火油三百两,工匠工钱二百两……合计一千两。对我军造成损失:伤亡抚恤预估三千两,物资损毁五千两……合计八千两。”
他顿了顿,推了推眼镜:
“秃发浑这买卖,做得值。但老夫这儿,还有笔更大的……”
他抬头,看向帐外:
“巴图派回来的人,到哪儿了?”
帐外传来回应:“已过黑风谷,最多两个时辰就到!”
谢长安咧嘴笑了。
笑得像只看见肥鸡的老狐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