漳州城的清晨,是被马尿的臊味叫醒的。
不是一泡两泡,是整整三百匹战马,被石牙强令着排成一排,对着三十七个大木桶“方便”。马夫们拿着木勺,等马尿一落地就舀起来倒进桶里,动作快得像抢金子。
“都他娘的动作快点!”石牙捂着鼻子,脸上那道新疤都皱成了一团,“尿慢了老子抽你……不对,抽马!”
一个年轻马夫苦着脸:“将军,这、这马尿能喝吗?”
“不能喝也得喝!”石牙瞪眼,“谢先生从江南来的信里说了,万不得已时,马尿滤三遍,煮沸加盐,能吊命。总比渴死强!”
瓮城灶边,李破正蹲在地上,看着王老伯带人挖渗坑。坑已经挖了五个,每个深三尺,坑底铺着洗净的鹅卵石,再铺一层细沙,最上面是烧过的木炭——这是草原上滤浑水的土法子,能不能滤苦水,不知道,但得试试。
夏侯岚拄着断枪站在他身后,脸色还是白,但眼睛盯着渗坑底慢慢沁出的那点水渍,亮得像见了金子:“成了?”
“还得等。”李破抓起一把沙土,在手里捻了捻,“沙太细,水渗得慢。五个坑一天能出三桶水,不够两百人喝。”
“那也得挖。”夏侯岚咬牙,“有一口是一口。”
正说着,城头突然传来崔七的嘶吼:
“大人!东边!船!好多船!”
李破猛地起身,几步冲上城墙。
东方海平面上,晨光刺破云层,也刺破了海面上的薄雾。雾散处,黑压压的帆影如乌云压境——不是几十艘,是几百艘!虽然大小不一、样式杂乱,但那密密麻麻的数量,足以让任何守城将领头皮发麻。
更可怕的是,船队没有直接冲向海岸,而是在离岸约五里的地方开始转向,分成三股:一股往南,直扑沧河口;一股往北,朝辽东方向;最大的一股,约两百艘船,竟然……掉头往深海方向驶去?
“他们在干什么?”石牙也冲上城头,看着这诡异的场面,“不打漳州?绕路?”
李破死死盯着那些船。
玉坠还在发烫,但烫得有了节奏——一下,两下,三下,像心跳,更像……某种预警的节拍。
他忽然明白了。
“不是不打漳州。”他声音嘶哑,“是要打,但不从海上打。”
他手指指向那支往深海方向去的船队:“你看他们的航向——不是逃,是绕。绕到漳州背后,从咱们最想不到的地方登陆。”
“背后?”石牙愣住,“漳州背后是悬崖!”
“秃发浑在草原长大,但他在渤海沿岸当了三年海盗。”李破从怀里掏出谢长安昨夜送来的密报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秃发浑这些年的履历,“他知道漳州东面二十里,有片叫‘鬼见愁’的海崖——崖高百丈,但崖底有暗洞,涨潮时船能进去。从那里爬上来,绕到漳州城南,正好捅咱们的腰眼。”
话音未落,海上异变陡生!
那支往深海去的船队最前方,几艘小船突然毫无征兆地……翻了?
不是触礁,不是风浪,就是船底突然破开大洞,海水疯狂涌入,不过十几息就沉了下去。紧接着又是几艘,像被无形的手从底下拽着,一艘接一艘地沉没。
船队大乱。
“怎么回事?”夏侯岚瞪大眼睛。
李破也愣住了。
他猛地想起谢长安信里最后一句话:“渤海之事,老夫已有安排,大人勿忧。”
难道……
“是巴图!”崔七突然指着海面惊呼,“看!那些黑影!”
晨光中,能看见沉船周围的海面上,几十条灰色的影子飞快游弋——不是鱼,是……海豚?但比寻常海豚大,背鳍上似乎绑着什么东西,在海水里泛着金属的冷光。
那些“海豚”像训练有素的士兵,三五成群,专挑船底薄弱处撞击。每撞一下,船身就剧烈摇晃,紧接着船底破开大洞。
“谢先生……”李破喃喃道,“你到底还藏了多少后手?”
海上的混乱持续了约半个时辰。
两百艘船,沉了三十多艘,剩下的慌不择路,有的往南逃,有的往北窜,原本严整的队形彻底崩溃。那支最大的船队不得不放弃绕后的计划,狼狈地往海岸方向撤退——但也不敢靠太近,只在离岸三里处游弋,像一群被吓破胆的狼。
危机暂时解除。
但李破心里那根弦没松。
玉坠还在烫。
而且烫得更厉害了。
“大人!”城下突然传来王老伯的喊声,“水!渗出水了!”
李破冲下城墙。
五个渗坑里,最中间的那个坑底,终于积起了一掌深的清水。水很浑浊,带着土腥味,但王老伯用木碗舀起一点,尝了尝,老脸上皱纹都笑开了:“甜的!是甜的!这法子管用!”
周围士兵和百姓瞬间围上来,眼睛都直勾勾盯着那坑水。
“排队!”李破嘶声下令,“重伤员优先,老人孩子其次,守城士兵再次。每人每天……半碗。”
半碗。
不够解渴,但够吊命。
队伍默默排起来,没人争抢。经历了十七天的生死,活着的人比谁都懂“秩序”二字的分量。
李破走到瓮城边,看着夏侯岚小口小口喝着刚分到的半碗渗水——她喝得很慢,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才咽下,像在品尝琼浆玉液。
“等打完仗,”他忽然说,“我带你去江南。苏杭那边有天下最好的泉水,虎跑、龙井、惠山……让你喝个够。”
夏侯岚抬头看他,嘴角扯出个虚弱的笑:“说话算话?”
“算。”
“那我要喝遍江南所有的泉。”她把空碗放下,眼神忽然认真起来,“李破,等这仗真打完了,你打算干什么?回草原当狼主?还是……”
“还没打完。”李破打断她,“等打完了再说。”
他转身要走,夏侯岚忽然叫住他:
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,打完仗你非要选一条路。选草原,我就跟你去草原喝奶茶。选江南,我就跟你去江南品茶。选朝廷……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得像叹息:
“我就当你从来没回来过。”
李破脚步停住。
背对着她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他说:“我不选朝廷。”
说完,大步走向城头。
夏侯岚看着他的背影,忽然笑了,笑着笑着,眼角有泪。
她知道,这句话,就够了。
同一时刻,漳州城东二十里,“鬼见愁”海崖下。
秃发浑站在唯一一艘成功钻进暗洞的小船上,脸色铁青地看着海面上那些沉船的残骸和四散逃窜的船队。他脸上那道疤抽搐着,像活过来的蜈蚣。
“将军……”副将浑身湿透,声音发颤,“那些、那些海怪……”
“不是海怪。”秃发浑咬牙,“是有人驯养的海豚,专门用来凿船底的。草原上没有这玩意儿,只有江南沿海的渔夫会驯。许敬亭那老阉狗……他阴我!”
他猛地一拳砸在船舷上,木屑纷飞:“传令,所有船只撤回深海,等天黑再靠岸。老子就不信,他们能防住海上,还能防住天上!”
“天上?”副将愣住。
秃发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,层层打开——里面是几张泛黄的图纸,上面画着些奇形怪状的器械:有巨大的风筝,有藤编的篮子,还有……燃烧的油罐?
“这是当年我从一个中原工匠手里抢来的‘飞天火鸦’图。”秃发浑眼中闪过狠色,“本来想留着打幽州用,现在……先给漳州尝尝鲜。”
他看向漳州城方向,咧嘴笑了,笑得狰狞:
“李破,你能防海,能防地,我看你怎么防天!”
暗洞里,海水哗啦作响。
而此刻,漳州城头,李破忽然打了个喷嚏。
他揉了揉鼻子,望向天空。
万里无云,是个好天气。
但不知为何,他心里那股不安,越来越浓。